3.人工湖
住在人工湖边的老上访户黑振山没有挨过他六十三岁的生日。十九大开过了,又一个朝代开启了,他似乎再无盼头儿。子女们在病床前照顾了半年多之后,老黑没有过多痛苦地平静地死掉了。他曾经生活过的大碱厂某个组织少了一块心病,大洼街道少了一块心病,一心向北向海向未来的管委会政府也少了一块心病:他们不必担心人世间的老黑再去北京上访了。
人工湖已经干涸多年。老黑上访并不是因为人工湖的干涸,他有这种觉悟,但没有这份闲心。人生的琐事,让他耗尽了全部的心力,搭上了他的命。这是个意外。他的青春的理想,本来是要成为一个作家或者画家的。
前些天,意外地看见朋友圈里有人感慨,说人工湖风光不再,经常有些老年人为了湖底自开菜园的地盘大小争吵。我并不感到奇怪。大洼这块弹丸之地,各种官员却多如牛毛: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员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人工湖的生与死,香与臭,与他们有毛关系呢?大官们有谁还记得人工湖呢?即使记得,倘若与他们的升迁并无关系,谁还会提起?那些像蚊蝇一样的百姓之间的争吵,连这个时代的PM2.5都不如。
何况,这些事情究竟应由谁管,恐怕扯上很久一段时间都不一定能够搞得明白。
人工湖似乎在周小月时代就开始江河日下了。受伤在家疗养的那一年,我不止一次地去人工湖四周闲逛过。那时候,假山附近还有一些破旧的平房,但似乎已经没有人住了,有一些院门敞开,门窗都碎了,空着;有一些小院里,堆着一些破烂儿。老黑就仿佛在此住过许多年。
人工湖已经完全成了附近居民的自留地。有人圈了地盘,不惜气力开垦了,种菜,种瓜,种豆子,种小麦玉米;还有人圈了地方,养鸡,养鸭,养鹅。人工湖底的土壤似乎十肥沃,干涸的湖底遍植的庄稼蔬菜十分鲜活旺盛,很“有机”;动物们也十分茁壮,繁衍生息得颇有节奏,禽蛋营养充分味道本份。这些业余的农户将这些自产的果蔬禽蛋小心地贮藏了,经过简单的炮制,给小外孙或小孙女们留下来,当特供的食物,省了饲养者一笔开支,还引得儿女隔三岔五地来父母处打秋风,收贡品。姥爷姥姥爷爷奶奶听着孙辈奶声奶气的呼喊,心里比蜜还甜,搭上贡品不说,自家不产的各种玩具、衣物、亲戚朋友送的不舍得用的稀罕物件,最终也让儿女孙子孙女享用了。
老黑也算是人工湖最“土著”的居民,但他没有在人工湖圈地,这不是他的风格。这个教了几十年书但最后从劳动服务公司退休的“老碱厂”,他的儿女们也曾经劝他,与其没完没了地上访,还不如去种畦韭菜、种几棵葱来得实在。老黑懒得理会儿女们的无知,他觉得这是气节,是节操,他上访,是要求给个说法,是大是大非。他了解庄子劝喻世人“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素”的另一种道法,可他做不到。他的内心不允许他“安之若素”。他是个儒者,他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多年以前老黑是最早来到这片热土的援建者,他被组织上安排到人工湖北侧的为单身汉们准备的平房里。他先期到达之后,成为了子弟学校的一名教员,不久他的夫人和两个孩子也陆续迁到了大家洼。他们的生活一度充满了美好的期待,老婆安排了家属工,工作并不沉重,一女一男两个孩子上了初中、小学,学习不错,他自己也很受领导重视,幸福和未来都指日可待。
但是意外总是在幸福还没有来到的时候就捷足先登了。
黑老师确实是有文化的儒者:他是教物理的,却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一手好的文章。企业领导慧眼识英,将他调到职教部门,意欲重用这种人才。黑老师知道领导们的意图,也不拒绝这种安排。他有一次参加因公负伤的远方旧友的慰问及追悼会期间,因为考勤问题出了一点小误会,扣了他五十块钱的奖金。五十块,九十年代初,还是一个让人心疼的数目。他是认真的人,向领导去反映。领导们接受了他的反映,却没有再为他补发这几十块钱,跟他说,别计较了,下次发奖金,再调整一下补过来。不然,弄得好几个岗位的人都受牵连。
老黑不同意,觉得这是原则问题。
老黑来了脾气,开始逐级反映。纪委的人都出了面,调查;但也不了了之。之后,老黑的职称也出了“问题”,中级职称失去了资格。后来,他的“问题”接二连三。事情搞大了。从四十七岁开始,老黑成了上访户。直到他去世的那年,他的有些问题仍没有解决。接待过他的上访干部评价说,这是一个讲理的人。但他们没有办法,他们管不了这些具体事儿,时间太久了,搞明白了也处理不了了。
似乎,人工湖的没落与老黑的人生路径有一些相像。
海化集团志上有专门的一篇,介绍职工福利施建设,提到两处公园,一处是白云公园,另一处就是人工湖公园。他们把人工湖当成公园介绍,也许是因为年的改造。木老板组建集团和开发区之后,并没有忘记民生改善,他的任内,将人工湖前的平房拆了,在人工湖南面投资建了亭台轩榭瀑水假石颇多讲究的沿街公园。因为是就地建的,面积又小,居民纳凉小憩,原地打几路太极,还可勉强将究,如果想游玩畅走,或者搞些团体活动,则是不可能的事情。
朋友圈朋友的感慨,引发我对人工湖“故地重游”的想法。有一天晚上,我从单身公寓东侧的路上拐弯抹角进入到人工湖。没有路灯,人工湖四周黑魆魆的,老远就有一种不好闻的味道飘过来。借着公园旁边住宅的点点灯光,隐约看到人工湖内仍然乱七八糟地长满了各种植物,靠近南边的湖底似乎还有一些臭水,南侧湖岸上也有成片的近一人高的玉米。有路人在玉米棵旁边小解。我本想进里面再看一看,扑面的蚊蝇和愈加难闻的气味让我放弃了这种打算。我抬腿迈上南侧的公园,穿过冷冷清清的回廊,慢慢踱过去。公园旧的格局仍在,假山,亭台,水池里有浅浅的水,却没有一个人。公园内一层一层的台阶,北面人工湖的气味,以及嗡嗡结队飞行的蚊虫,但凡来过一次,也便望而却步了,我想。
沿街的公园南门已经不见了。一个十分肥胖的女青年坐在一块石阶上,看样子得有二百余斤,她对我的观察似乎心有不悦;她的旁边,另有一个人侧卧的姿势,靠着石阶直接在地上半躺着,乱草一样的头发让我猜测可能是一个游乞或者精神病患。东侧的公共厕所也不见了。一度,公园门口的公共厕所成为风景,这是大洼城区为数不多的几处公厕之一,当时以建设的标准之高和免费的开放为人称道。现在,内急的人们,恐怕只能穿过公园,找人工湖排解了。
公园门前的空场成了陆陆通旅游大巴的专用停车场,数辆接送职工上下班的大客车占据了大多地方。大客车和门前台阶的一处闲地方,有十几个老年人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曲子是寺庙里的那种经曲。靠近公路的空地,几辆售卖水果的轻便小货车开了挡板,正在做本地居民的生意。一个业余销售LED灯管的企业职工,坐着马扎,向蹲下来的客人介绍产品的省电和高亮,身上写有“润魂化工”字样的工作服上,荧光条返照着LED的灯光,显得神秘兮兮。东侧,在车辆没有占据的一块空间,有三个五十开外的汉子,穿着背心,用力地甩打一种鞭子。三条汉子都能甩出轻脆高亮的响声。鞭子很长,地方狭小,让人担心随时都有可能甩到另外的人脸上。
这些在喧闹闷热的夜色中炸响的鞭子声,像是百姓无奈而冲动的抗议,与建行门厅上方游动闪烁的正能量的字幕可笑地混在一起,痛打着这个时代身上的顽疾。
住在建行后面住宅楼里的一位马老师,见证了黑振山与所有上访人员差不多大同小异的漫长而困苦的人生。他们曾经是同事。她说,老黑太轴了,但他确实不容易。官官相护,有时是很现实的事情。马老师是纪委干部,说这些话,应该还算是客观而深刻的。
大洼虽是巴掌大的地方,却是风云变幻,丝毫不肯落时代之后。大洼自其从属于某乡,到自撑局面成为经济重镇,由一乡镇之格局,成为副市级规格的开发区,一路发展,其背后自有两个国有企业的强力支撑。多年间,靠了一些能人,两家国企各有兼并重组的套路,期间小人物大人物的命运惊心动魄。最终,“重组”成了一个超大国企企,再往后,被胃口更大的央企“兼并”了。官员们走马灯似地轮换,山不转水转,高升的高升,落魄的落魄,上演了一出出人间闹剧,喜剧,悲剧,唯独没有一出正剧。
老木失势之后,周小月成了接棒者。周小月临近退出时,把原油海上采探的霸主吸引来了。北京的油央企阴差阳错地与山东的化工企业续了缘,联了姻,事非不论,曲折不少。过惯了豪华日子的央企老板,不太看得起这洼地的土著国企,正如国企当初瞧不起乡镇企业一样。油老板派出精英来驾驶海化这艘老船,给了像老黑一样心怀企盼的百姓们内心不小的亮光。百姓们希望油老板不光给他们油,还能给他们钞票,买得起大房子,看得起大病,过上更大气的生活。
数万人一起做着这个梦,一做就是几年。也许梦就要实现了。但是,老黑是看不到了。
老黑的女婿是油老板主导海化之后受益的第一批年轻人。相比于本地人,北京的人总是更有文化和涵养,他们并不会因为老黑是著名的上访户就轻视他女婿的才华。这让黑女婿即便在晴空万里,或者月黑风高的日子里,都时不时地流下几滴甜泪。他老丈人期待的公道终于在他身上降临了,他被委以重任。
老黑的女婿身上也有强烈的正义感。他不只为他的岳父,他为了生活在臭气和蚊蝇中的黎民百姓鼓与呼,他写了一篇数千字的建议书给新来的掌舵者。他用他当语文老师时的华丽的文笔写道:“遥想当年,人工湖初建之时,即成大洼的一道风景。湖畔垂柳依依,湖面绿水悠悠。晴空下,湖光潋滟,波澜不兴,引无数居民泛舟拍照;雨日,天降轻毫,鱼跃湖面,引狗儿狂吠令垂钓者咆哮。节日假日,职工携老将雏,结队成群,过湖中长廊至湖心亭赏水唱歌,偶尔失足跌落湖中,引出英雄救美之佳画,每每在本地人口中相传;普通的夜晚,闲情逸志者提了半壸老酒,引同志同道,登假山席地而坐,赏月吟诗,湖中明月如乾坤深入,影射天地,山后列车龙飞凤舞,龙吟虎啸。多么美好的一幅壮丽壮观壮阳也壮阴的生活图画啊。海化朝代换了几朝,日新月也不旧,人工湖却只是每下愈况,如今只剩下悲壮了。几任主官,设想过,努力过,改革过,成效甚微。人工湖从湖变成游泳池,变成养殖场,变成炒山鸡店,一步步堕落成了乡村田园了,期间鸡狗之声可闻,麦香葱味共享。菜桌上的味道浓了,小区的蚊子饱了。各路官员对人工湖的北京治疗白癜风的中医院北京那有专业治疗白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