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那天那地那情》节选
旭升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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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李向然不愿意和沈珍一起走,他怕葛丽华看了心难受。何况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同丽华说,所以,他把自己走的时间错后了两天。
这一天终于就要来了,明天是李向然订好回南江市的日子。
晚间,他和葛丽华又来到约会的老地方。一种离别的惆怅笼罩在两个人的心头,怀着依依惜别的眷恋之情,俩人依偎着坐在那两棵夫妻树下松软的草地上,未及倾诉,泪已潸然……
还是那一轮夕阳,仅存一点余霞和温热,却万般不舍大地的承载。担心日落,那夜幕却降得越来越快,直到暮霭吞蚀了晚霞,夕阳将空漠与惆怅留在大地,流向无边的暮色。
久久地坐着,无语。只有小虫的叫声,由零零星星的相互思念,到一片哀鸣;身边的野草上洒满了青泪似的露珠,夜已渐渐入深。
葛丽华实在忍耐不住,一头倒在向然的怀中抽泣起来。李向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自己的心中也像翻倒了五味瓶。他只是不停地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抚摸着她的两条长辫子。谁不愿掬饮爱情的甘霖,谁又愿吞下生活的烈酒。
过了好一会儿,丽华止住了哭。李向然说:“别难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先走一步,来年你继续报名,如果你实在走不出去,等我大学毕业后要求回到万顺县,我们还是在一起。”
丽华说:“我心里太憋屈了,哭哭好受一些。老天爷太不公道了,我爷爷的爷爷是剥削阶级,我剥削过谁呀?为什么要惩罚我啊?”
李向然紧紧地拥抱着她,深情地亲吻她,海誓山盟“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等你,决不变心。”
丽华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深怕他离她而去。
“到校后我立刻给你写信,”向然用肯定的语气说,“你给我写的所有信件我都保留着,我会把这些信保留一生一世,让这些信见证我的良心,我给你写的信你也保留好,……”
周围静得只有虫鸣声,连两个人手腕上的手表走动声都清晰可闻。李向然提议“咱俩换一下手表吧,让我们互相永远记住这一时刻。”都是下乡时刚买的新手表,才三年,崭新的。他们互换了手表。戴在腕上都不太合适,李向然说“明天你把我的钢表链截短,我把你的皮表链放两眼儿,这叫取长补短,你没有的我都会给你。”
李向然给葛丽华出了个主意:“我担心你,我走后,你向组织提出申请,要求把爸爸妈妈接到你这里来吧,你爸爸有病,组织会考虑的,你们在一起,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葛丽华说:“这个事我也想过,也问过大队长,但爸爸戴着‘帽子’,还在劳动改造期间,大队长说落户可以,但是得公社领导批准,等你走后我就去公社,找张主任,求他帮帮忙。”
分别的留恋和痛苦折磨着两个人的心,谁也不愿提出“回去吧。”就这样坐着,拥抱亲吻着。
北国秋季的夜晚,天空格外深邃,深不可测,仿佛告诉人间,一切都是在猜测之中。星星在远方不断地眨眼,遥望这对情人,像要流泪的样子。一轮瘦瘦的上弦月已悄悄落向西天际,像一条未经过风雨的金色的船,能否冲破黑暗,承载这对情人驰向光明?
星期五,一大早,李向然在大队部门前与大队长等人辞行,坐上了专为他准备的马车。马车上只有一个随身带的皮箱,别无他物,所有的用物都留给了丽华。
葛丽华和李向然商量好了,不到大队部来送他,让他“自己走吧”。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該说的话在昨天夜里都说了。
李向然回头看了看,这里的一草一木,石砬子山、东大洼、村西头那口老井、就连房脊上那几棵向他招手的蒿草,都令人缠绵悱恻、无限留恋,更何况有她,……尽管他是七尺男儿,果敢刚毅,心中也难免流下酸楚的泪。……
太阳懒洋洋地蜷团着,盖着云被,不肯起床;一缕霞云在东大洼的柳树梢上徘徊留连、不肯散去;一种失落、空漠的惆怅,随着水面的微波飘荡开去。
马车出了村西,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丽华的那只手表:年八月二十七日,早晨五点十七分整。马车拐过那片桦树林,一直向南驰去。一个来自大城市的知青,经历了三年的磨难,即将回到他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南江市。离开的是北大荒万顺县利民公社张家堡大队。他庆幸自己是个幸运儿,他也有无限的留恋和太多的遗憾。……
桦树林的西坡上,两棵夫妻树之间,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久久地站在那里,目送那辆远去的马车,泪如雨下,……
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葛丽华抚摸着腕上李向然的手表,拭一把泪水,看看了时间,八月二十七日,五点二十七分。她调找了一下农历,……七月初七?!……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泪水禁不住又涌流而下。向然啊,你怎么在这个日子离开了我,你为什么只看阳历,没有查看农历呢?哪怕你明天走也好啊,……难言的苦痛和遗憾啃蚀着她的神魂,她失魂落魄地颓坐在草地上,自吟道:“望你君不见,我痛自悲愁。”(注:唐诗人马戴《楚江怀古》中有“……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
起了风,那两棵夫妻树在风中左右摇动,若即若离。
…………
心爱的人走了,葛丽华的心里立刻空落落的,感到无尽的空虚和难忍的惆怅。回到家里,也只有三个人了。到了星期六的下午,香琴和英子又回县城家中去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感立刻袭来。
晚间,屋子里静得能清晰地听到棚顶上老鼠“咚、咚”的跑动声。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看看书借此催眠,于是打开灯,披衣坐起,随手从小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是《唐诗三百首》,在昏暗的灯光下随心所欲地翻着。正巧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聚?……
这些天,她也不禁想起爸爸妈妈,如果有他们在身边也不会这样孤独的。沉重的“帽子”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不知道爸爸的肾病现在怎么样了?母亲的心绞痛病还时常犯吗?那些繁重的农活儿,二老能挺得住吗?……
这几年,如噩梦一般。葛丽华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幕幕。……
一九六六年六月份,文革刚开始阶段,葛丽华也戴上了红卫兵袖章,随大流上街去“破四旧、立四新”。后来,随着串连的进展,造反派分化,她和校内一些“黑五类”子弟被淘汰出局,不能参加任何派别,成了消遥派。串连高潮期间,造反团的学生们纷纷出走,到北京及外地各大城市去大串连,并且受到了毛主席的检阅接见。葛丽华和几名逍遥派同学不甘心,就商量也去北京串连。
“咱们不是造反团的,出去串连能行吗?”有人犯了难。
“他们革命,就不行别人也革命啊?”
“再说了,谁的脑门上也没贴着‘造反派’标签呀!”
“去看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还有错吗?”
“毛主席已经六次接见红卫兵了,再不去,以后就
可能没有机会看到毛主席了。”
大家议论过后,终于统一意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这样,五名“逍遥派”学生紧赶慢赶、“一溜小跑”地上了南江市通往北京的红卫兵专列。
车上“人山人海”、“层出不穷”、“蒸蒸日上”、“水泄不通”。男生女生挤在一起,通道上站满了人,座椅上坐着人,座椅的座背上坐着人,高低各不同,这不是“人山人海”吗;行理架上坐着人,座椅底下躺着人,上、中、下全是人,这不是“层出不穷“吗;虽说已进入十一月,但车上的人个个汗流浃背,可谓“蒸蒸日上”;厕所里也站了几个人,有尿憋着,有屎能拉?这不是“水泄不通”吗。那火车也不停,一个劲儿地开,车上的学生们经历了兴奋、无耐、煎熬、期昐。能够赶上车出来串连,学生们当然“兴奋”;人茬人,人挤人,想下去也下不去了,只有“无耐”;几个小时过去,真是一种“煎熬”啊;“期昐”什么哪?快停车,把尿撒了啊!走了许久,那车也算通点人性,开到一处荒郊野外,终于停下来了。广播中喊“男生在左边下车,女生在右边下车,各自方便!”敢情这“男左女右”用到这个时候了。那些男生们猴急猴急,车门也不用了,直接从左边车窗趴着下去;见男生如此,有的女生也“不让须眉”,直接从窗口趴下去,当然是右边的窗口。这一趴下可不要紧,憋满了尿的小吹泡可别压爆呀,也不知道是否医院的。大约过了30分钟,放风结束,各自舒坦,火车重新上路,又开始下一个轮回。
真巧,到北京的第三天,就赶上了毛主席第七次接见红卫兵。这一天是11月10日,成千上万的学生早早地就汇集在天安门广场,等候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上午十时,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毛主席等国家领导人登上天安门,检阅开始。我们伟大的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就在天安门上向我们招手,我们有多少不眠的夜晚想念你,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在万头攒动的人海里,葛丽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也像其他学生们一样,心跳着蹦着,人也跳着蹦着。人群沸腾着狂奔的热浪,热浪冲击着热泪盈眶的红卫兵。人人手擎毛主席语录本,“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喊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同时,一辆辆满载红卫兵的大卡车,缓缓驶过天安门,同时接受毛主席的检阅。……
她们五人被红卫兵接待站安排住在北京市委大院,这里离天安门很近,可以在早晚去到天安门广场瞻仰人民英雄记念碑、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放飞愉悦的心情。
清晨起来,简单洗漱后,食堂免费提供米粥、馒头和咸菜。早餐后,准备去清华和北大串连,刚出门,就看见大院门口儿站着几个红卫兵学生,一个个正在回头向院内的远处观望。五人也随着望去,只见不远的墙角处有一个小老头儿正在筛煤灰。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像劳改服一样的衣服,没戴帽子,任凭风吹日晒;面无表情的脸上只有额头上的皱纹随着眼睛的眯、开而张、合;他旁若无人的干着自己的活儿。风在墙角处打了旋,说不定往哪个方向刮,他的脸上、身上都斑驳陆离地浮盖了一层煤灰,想必是一大早就在这里扬煤灰了。他干得很认真,很有节律,像是在心里数着,每扬了四五下,就用铁锹把筛网上漏剩的大块煤渣向地面拨弄下来;每扬十几下,就停下来喘口大气,看来,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这种劳动也够繁重了。走到大门口儿,听那几个学生说,那就是原北京市副市长,走资派,正在劳动改造。
看到他那辛苦疲惫的姿态,葛丽华的心中并没有憎恨,反倒起了同情心,因为她不由地想起了父亲。北京市副市长,地位可比父亲高多了,她不理解,他们都有罪吗?她不敢对别人说出自己的想法,更不敢表露出同情。
对自己的父亲,她是再了解不过了。为了设计一项新的技术改造方案,他宁可几天几夜地拼。有一次妈妈让她去到工厂给爸爸送早饭,她发现爸爸正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爸爸从不吝惜自己的精力,经常在夜间只睡一二个小时,饿了就嚼口馒头,喝点开水。他这样拼死拼活地工作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出卖祖国吗?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父亲和哥哥的通信自己也看过,就是普通的家信,怎么也看不出是出卖国家情报,怎么就成了苏修特务呢?爸爸那时就患了肾炎病,脸色苍白、眼睑浮肿,为了当特务,就不惜身体和生命吗?造反派让自己与家庭划清界线,可自己是多么爱父母啊,有这样的好爸爸,我即幸福又心疼。我要革命,我也要父亲,我不相信父亲是特务,一定是搞错了,父亲早晚还会有出头的一天。但她只能把想法藏在心里。
……
爸爸、妈妈,你们现在怎么样?仍然在干着那繁重的农田劳动吗?前一段时间给你们写了信,好长时间过去了,怎么还不见回信?农村交通不便,等一封来信可真是不容易。葛丽华胡思乱想着。
......
向然也已经离开半个月了,怎么你的信也没到?只知道你的学校是南江市医科大学,是哪个班啊?前两天给你写的信你接到没有?你现在正在做什么?在教室里和大家一起上晚自习,还是独自漫步在校园里思念我?你可知道,离你三千里,我为你“卷帷望月空长叹”,望眼欲穿;我为你“孤灯不明思欲绝”,魂系梦萦。
那天晚间,我把钢笔落在大队部的小会议室,本来可以在第二天去取,是我借机让你多陪了一会儿;不过后来我真的差点儿滑倒,那可不是爱情的试探,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不需要试探。高中时代我们彼此倾羡,文革中心灵相通,我们之间没有牵强,没有嫌猜,我们早已经情投意合,你在我的心中,我知道你的心中也早已经有我。结果,你抱紧了我,你知道吗,那天晚间我兴奋得失眠了。……
后来,春暖花开之际,我们常常坐在夫妻树下,窃窃私语。……
春节时,当你回到南江市家中,我去榆河镇看望父母的时候,我们才分手十几天,就互相体会了思念之苦。
回到张家堡后,我们倾诉离别的情素。你可曾记得,我们在一起吟读张九龄的诗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还有李白的“……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你说,刘大哥是第一个结婚的下乡知青,我们要做第二对,并且订好了日子。今年国庆节,你会像刘大哥迎娶张艳荣那样来迎娶我,你用有力的臂膀把我抱上马车。……
忽然,她听见了敲门声,她被吓得心怦怦直跳,“谁?”她厉声问道。
“是我,李向然。”门外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但多了一份怪异的柔和。
她欣喜异常,也没开灯,就光着脚丫子下地去开门,借着瘦瘦的下弦月的月光,她看见真的是向然,往他的后面一看,爸爸妈妈也来了。她高兴得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她把三人让进屋里,立刻点火做饭,火光烤得她浑身发热。灶坑门外边的苞米秸子怎么也塞不进灶坑里,塞呀,塞,突然一个倒戗风,地面上的柴禾立刻都燃烧起来,火苗窜上了房。秫秸铺的天棚见火就着,立刻烧了起来,一张张粉红色的糊壁纸变成了一个个人头,互相咚咚地挤碰着,张着血盆大口向地面上吐着火星、火团和火流,像一颗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红宝石,天女散花般降临下来。火势越来越大,她大喊着“来人!来人呀!快救火!”她感觉到周身像有无条火蛇缠绕,穷尽力气也摆脱不掉。她要不行了,她喊着“向然,快来救我!”但是,她看到李向然飞快地跑出门去,没有回头。爸爸妈妈也蹒跚着跑向远方,她绝望地哭喊,追了出来,……忽然,她看见筛煤灰的老人端着一锹炉灰向自己走来,“快救火呀!”她冲着老人喊着。然而,老人扬起的煤灰却向她劈头盖脸地打来,她的脸立刻火辣辣的……“大爷,我是同情你的呀!”她疑惑并央求着。
“孩子,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要怪就怪风啊!”
漫天的煤灰刮进了她的眼睛里,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东屋的魏大婶睡觉轻,听到西屋的喊叫,披上衣服,起炕过来,隔着门问:“姑娘!有事儿吗?”
她突然醒了,枕头已被泪水浸湿,令人惶恐的梦境立刻销声匿迹了,原来又是一场噩梦。被子裹得紧紧的,全身湿漉漉的。日有所思,才做这样的梦,她自我安慰着。葛丽华听出来是魏大婶的声音“没事儿,大婶,你睡吧!”
最近总是做噩梦,她的心里像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深怀惆怅地翻过身,想换个体位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实,朦胧中重温着生活的欢欣与忧伤。
本文节选自杨德信长篇小说《那天那地那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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