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刚过,秋阳并没有露出疲惫的神态,光线带着热焰恣意地炙烤着洼边的村庄。蛤蟆在沟洼浮草里潜上潜下,有野鸭在石碑河边草丛里喘息,时不时“噗噗噗”飞起又急急落下,不愿远离那道窄窄的小河。
河北面不远的村边高粱地里满是人,穿得长长短短,灰色的蓝色的黑色的,但大都包着头巾。还有那些马匹,红的黄的褐色的,在高粱丛里大嚼着粱穗。那些人把握断的高粱秆子像牲口一样大嚼,袖子把嘴角流出的绿汁和拉长的鼻涕抹一下又钻进地里。
“马贼来了!”村子里的人一阵躁动,喊声此起彼伏。年轻人纷纷爬上村围子,伏在围子里露出半个脑袋向外看。二愣子嗖地跳上围子,刚惊喊一声“我操他姥姥,来得不少!”就被二爷拽着裤子跐溜着滑了下来。二爷怒骂:“小玩意,你想作死啊!”一人多高的土围子,外面很直,用棍子、锨板砸得很结实,压上的荆条棍对外伸出尖利的锋刃。下挖拦马壕深沟,围子内侧中部是一条尺把宽的小道,两人可侧身相对而过。
扣村,原来并不叫这个扣字。明代以前是寇姓人在这里立庄,这片土地是肥沃的沙土地,几千年前,黄河曾经在渤海湾这一带肆虐地像龙尾般扫荡,黄龙向南远去后,留下的是肥厚的膏壤,向南连着金沙镇大片的台地。寇家何时迁此立村已无从考究,那个寇家老汉选择这块高地实在明智,地高屋基自然高,寇老汉把村名起成寇家楼,大有独立海湾俯视周边又很富有的气势和情致。岂料“靖难之役”的火光蔓延到海边,寇家人畏缩在荒洼里,远远地看着自家的“楼”坍塌在熊熊火焰里。兵燹过后,山西汾河、沁河岸边的庄稼汉子们,推着小独轮车翻过太行来到这片临海的土地,车上满是他们的家当,老婆孩子背着包袱挎着篮子亦步亦趋。人们在这废墟旁垒屋开园,种下麦子、高粱,栽下大葱、白菜,一代代繁衍,生生不息。清末,知书识礼的秀才忽地心血来潮,感觉寇字和贼寇词意相近,大为不祥。呈报官府谐音改“寇”为“扣”,村人如释重负心安理得。先生便在村南的东房山上抹出一方白灰底,上书硕大的“扣村”二字。
光绪二十六年(年),马关条约后,义和拳兴起,山东巡抚毓贤采用剿抚兼施以抚为主的手段,招安义和拳为义和团,一场扶清灭洋的战事迅速扩展。教会教堂大火冲天,外国教士身首两处。被称为大毛子的外国人被格杀勿论,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被称作二毛子的也难免杀身抢掠之祸。义和团团民们喊着“弟子同心苦用功,遍地草木化成兵。愚蒙之体仙人艺,定灭洋人一扫平”的口号蜂拥而起。袁世凯在济南就任山东巡抚后,开始镇压蜂起的义和团。6月,八国联军妄图在距扣村东北八九十里的歧口登陆,被清军炮兵和民众奋起阻击,炮弹呼啸着飞向敌船,敌军转而北进攻占大沽口炮台。清政府以光绪的名义,向十一国同时宣战。7月,八国联军占领了天津;8月,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及皇室仓皇逃到西安。10月,李鸿章向八个占领国展开谈判,随之而来便是义和团被血腥镇压。次年9月,清政府被迫签署《辛丑条约》,那是后话。此期恍若乱世,义和团中各色人等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地痞流氓甚至心怀不轨的教民假扮义和团横行不法,骚扰百姓,形同土匪马贼。
自古以来,百姓们视家园为生命,家园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那是他们不可虢夺的根,容不得豺狼觊觎和侵犯。由韩村通往歧口有一条土道在扣村南斜向过村,一队队人马由此北进,对马贼来说,扣村这个富庶的村庄自然成了给养补足的免费驿站。几天前一些村民跑回村来,“不得了了,马贼们见村就进,要钱要粮,不给就杀人放火抢掠一空啊!”村内鸣锣示警,急促地响起来,加固村围子,各家男丁要全部上围子护庄。离中秋还有半月,八月初一这天,天蒙蒙亮,围子还在抢修,马贼们三五成群喊着歌子就来到了村边,“一人一马一杆枪,好吃懒做入大帮。没粮吃没钱花,二指宽纸条甩出去,金银财宝装满箱。”一大队人踏着村围缺口进了村,喊着要找头目人。大人孩子都赶紧跑回家插上门栓,头目人吓得藏进了牲口棚草堆。在村子里转了几圈无人接应,一个马贼在喊:“都给我听着,快拿五百两银来,嘛事没有!”厨子董二正挑水路过,被一名马贼一把砍刀架在了脖子上,吓得董二脑袋往下一蹲,一挑水“嗵”地仄在地上洒个干净。“头目人在哪里?”马贼厉声问。“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董二已语无伦次。“头目人在哪住?”“我,我不知道。”骑在马上的那个黑汉一时火起,横过一杆长枪来,“砰!”董二的胸口冒出了血,董二两手捧着胸仰脸倒下,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扁担上。扁担那头弹起的泥土溅了那人一嘴,那人“噗”地吐了一口一扬手:“走!”一队人像一阵黑风刮出了村口。
第二天早晨,那个黑大汉骑着马领着人又进了村,挨房砸门找头目人,“嘭嘭嘭!”“嘭嘭嘭!”砸门声把人们惊醒,老太太抱起还在熟睡的孙子躲进套里间,小伙子抄起把铁锨逼在大门后。教书先生董方城正在柴垛上撕扯柴草去做饭,见人砸门抱起柴禾顺着墙根溜走。只听一声大喝,“哪走!”吓得他两腿一软站住了。那人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袄领子,扭到了马前,黑汉子说:“快领我们找头目人!”“我上哪里找啊。”董先生一脸无奈,只知道领孩童们念“人之初,性本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村里什么事从不过问。马上一鞭子抽过来打在他背上,董先生直往后躲。那人激怒了,扔下一把绳子让人把他绑上双手拴在马尾巴上,马屁股上一鞭,马一路小跑,董先生站立不稳拖在地上。脊背在地上“嚓嚓”地磨,董先生疼得“啊啊”直叫。到村子边,一马贼上来一刀割下董先生的左耳,一扬手扔在坑水里,耳朵像一片树叶晃晃着沉下去,马贼们扬长而去。
马贼的暴行轰动了全村,头目人再也不能作缩头乌龟了,他站了出来。人们纷纷在嚷:“咱豁着去啦!马贼再来咱打他个眼眶子的!”家家户户赶紧出人修围子,鏖干到半夜,除了村边零星的几户村围子把全村圈在里面了。村里收集十几抬土炮、几十秆打兔子的土枪,有几家拿出了快枪,那是他们的真家伙。
马贼们果然不会善罢甘休,第二天越河蜂拥而来。一杆大黄旗在前面开路,一个家伙在马背上仰起脖子,脸憋得像猴屁股,把牛角号吹得“呜呜”响。大队人马在村前站住阵脚,这些人中看起来也没有几秆好枪,大刀长矛举得高高,虚张声势地叫喊着。二狗抄一杆快枪卧在围子上,瞄得准了一扣扳机,那扛黄旗的应声倒下,大旗倒在一边。马贼群一阵躁动,呼啦啦扑倒。那大黑汉朝围子上放了一枪,大喊“上啊!”马贼十几人一队往上拥,还没到沟边,围子上两声枪响,一枪一个撂倒一对,马贼们又呼地往后退走。另一群马贼从南边冲锋,围子上几门土炮一起放响,“嗵!嗵!”、“嗵!”,炮弹在马贼群里开了花,马贼们满脸是血嚎叫不已。马贼冲一队被打回一队,马贼头气得鼻嘴生烟大喊:“你们扣村人听着,老子要打进去非杀个鸡犬不留!”此时,一个罩白头巾的中年汉子提一杆快抢上了围子,他长得英俊白净,枪法十分了得,只听枪响,马贼纷纷饮弹倒地。马贼头声嘶力竭嚷着:“快照着那白头巾的打啊!”一时弹如飞蝗,围子顶泥土崩飞。那中年人低头换了块青手巾包头,换个地方又打。枪枪命中匪兵头胸要害弹无虚发,马贼退回远远怪叫。此人名叫刘关山,本村人,保定军官学校教官,正带两个护兵探家,护村大事关乎家家生死存亡,为村出力也就义不容辞。村东路边的一棵大柳树后,一马贼正伸着一个指头嚷嚷,刘关山看得准了“啪”的一枪,那人食指上半截飞了出去。那人“哇”地大叫,痛得滚倒在地。马贼们拖着他逃到高粱地边。刘关山招呼大家节省子弹,近了再打。几杆快枪子弹确实不多,土枪土炮杀伤力不大,马贼人多弹足,不可小看。围子上一时静下来。谁知一队马贼偷偷绕到村北,趟过大沟爬围子。这边没蹲土炮,人们居高临下,稍远点用砖头砸,近了棍子打。铁二爷抄起一杆草钐把守着一段围子,二爷个不算高,黑脸膛,从小耍刀弄枪一身好武艺。只见一个马贼身手敏捷,手拿快刀,脚尖登着斜坡“噌噌”几下就要上来。就在那人两眼闪着凶光和二爷的牛鼻子麻鞋平行时,铁二爷的大钐像砍秋草一样狠命抡出,全身的力量瞬间传递到刀口。“唰”的一声,只见一块头皮翻卷像一块红手巾罩住了那人狰狞的脸。“哎呀!”一声惨叫,那家伙滚下沟去。
护庄大战,对这个老村来说还是第一次。刘关山教官这时自然成了出色的指挥员。村民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男人们上围子。除土枪、土炮外,铁叉、草钐、镰刀、斧头、铁锨、凿钩、甚至铡刀这些农具都上了战场。妇孺们自然组成了后勤队,家家蒸馒头、烙大饼、烧开水,半大小子们、小姑娘们送水送饭到围子上。百姓们知道,保住围子就是保命,马贼进了村谁也活不了。私塾也停课了,老先生抄张平锨和几个学生上了围子,夜里和村民一起巡守。老先生走得热了,指着村外马贼们的营地说:“轻蔑地,有干有戈,纵横皆阵。”这是个上联,学生们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凑成一句下联:“自豪地,同裳同井,众志成城。”老先生夹住平锨两手鼓掌叫好:“对得好啊!”他觉得学生没白教。学生拿笔抄了几份,送到四面。读给村人听,村人士气大振。
村东的围子留有一豁口,那是村民出入的必由之路,也是防守最要紧之处。村人拉来一辆大铁瓦车堵在那里,再压上十几麻袋土。派了几秆土枪、几门“二人抬”小炮、土炮防守。几十个精壮汉子轮流守岗,不敢疏忽。董复堂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小子也在那里值守,从小洼里爬地里滚,能吃能干,长了个五大三粗的个子,走起路来两个膀子在晃,一伸胳臂吊上二三个小孩轮圈。身强胆大,豪气过人。中午时分,人们吃完饭正坐着休息,困了的歪在坡上迷糊着打起了呼噜。突然,围上的岗哨喊:“马贼上来啦!”一大群马贼趁着中午人们疲倦时伺机突袭。“狗操的,看我的!”复堂右胳臂一夹一门百十斤的土炮,牙上叼上几支香,登着麻袋一个箭步上了大车,把炮稳在麻袋凹陷处,看看马贼近了点燃引线,“轰!”马贼倒下一片。他把土炮推下来,又抱上一台再打。董金奎在车下装药,几架炮轮番上车。不多时炮身烫手,复堂把棉袄在水坑里蘸湿,夹炮不停。东门前马贼死伤惨重,鬼哭狼嚎,向回跑的、往回爬的、痛得滚的、瘸腿断臂的,乱成一团。
马贼头气急败坏,出师以来还没打过败仗,不能栽在这个村子人手里。决心要拿下扣村,围住村庄,让你们不能出不能进,不打自败。马贼四围安营扎寨,不再轻举妄动,每日派人骚扰周边小村。不时战鼓擂响、进军号狂吹,但不见马贼出动,看来是要来一场持久战。十几日过去,村民十几日没合上眼。村外的庄稼被马贼糟蹋殆尽,人误地一季,地误人一年,秋种却时不待人。人们纷纷找到头目人诉说,看怎样才能退马贼。头目人说:“你们急,我也着急啊。”夜深,有个叫董连举的悄悄找到头目人耳语一番,头目人两手一拍恍然大悟:“好主意,有你的!”他连夜去围子上找到叫张成的更夫,这张成40大几,家里只有四个房旮旯,穷得半年吃糠咽菜,白天干活晚上打更养家活口。但张成却是个神行太保,走起路来飞快,外号飞毛腿。“扣村响一锣,人到十里河”,夸张地说他走得快转瞬间就到十里之外。他穿上一件青布衫,怀里揣上几张饼,还有董连举写的一封告急求救信。后半夜暗淡月光下,他从马贼营地空隙里沿着长满芦草的沟里爬出,直奔沧州而去。张成很快找到梅统领,当面送上董连举的信,梅统领看后大惊:“这还了得,无法无天!”
这梅统领,名梅东益,安徽怀远人,农家出身。身材十分魁梧,一副黝黑脸膛,性情刚烈,膂力过人。年轻时以武生投效淮军,跟随李鸿章屡建战功。太平军被剿灭后,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令梅东益统淮军乐字营驻沧州,手下官兵余人。梅统领是个实干家,在沧设义塾,平道路,立粥场,施医药,颇得民心。剿匪有功,又以提督记名。义和团兴起,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梅东益率淮军六营抵津抗击八国联军。此时梅统领已从天津回来,清廷议和,梅统领作为效忠朝廷将领,转而镇压义和团。
梅统领与扣村连举先生曾在沧州相识多年,二人脾气相投,结为金兰之好。见到连举告急书信,即刻亲领官兵,随张成火速奔赴扣村。梅统领部队还未到扣村,马贼探子已探得消息,飞驰报告。马贼虽然悍勇,但不及官兵的精兵强将,拔营起寨,仓皇逃窜。威名之下梅统领不战而胜。
转眼20余年过去,中华大地军阀混战,胜者王侯败者寇,谁夺得中央政权就是谁的天下。此前直皖两大系刀枪相见,直系大胜,与奉系控制北京政权。此后分赃不匀,吴佩孚与张作霖翻脸,二系决一死战。有老狐狸之称的吴佩孚设计突发奇兵,大败东北王张作霖,直系控制北京政府。
民国十三年,卧薪尝胆数年的张作霖猛虎下山,吴佩孚坦然迎战,二次直奉战争再起,你争我夺,大战犹酣。岂料后院火起,直军冯玉祥倒戈,吴佩孚南北受敌,败局已定。只好率残部从海上狼狈南逃。张作霖随即控制了段祺瑞的北京政权。冯玉祥部不甘于奉系的排挤,一年后的民国十四年11月,宣布脱离奉系。冯与奉系郭松龄、直隶督军李景林建立三角反奉同盟。但军阀间各怀鬼胎,为各自的利益明争暗斗。不久郭松龄号称的东北国民军,通电宣布班师回奉,冯玉祥也派兵援郭。李景林见热河已被国民军占领,到口的肥肉被他人叼走,怨气冲天大为不满,你不仁我不义,通电讨冯,国奉战争一触即发。随后马厂一场大战,杀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百姓涂炭。
国民军大举进入天津。李景林兵败如山倒,溃军沿津南的荒洼野地向山东、南京逃窜。“过鬼子,倒奉军”,逃兵冻得无冬衣无棉被,饿得前心贴后心。免不了骚扰沿途百姓,兵不仁义百姓则不怜悯。天津至盐山公路上,残兵败将缺衣少粮,行动迟缓,像蛆虫涌动。大路不畅,一些逃兵则绕行他路,由王徐庄走扣村向南行进。这天傍晚,零零散散的十几个溃兵进了扣村,最先看见的是几个小孩。忙招手喊着:“喂,娃娃,快领着我们你家去啊,饿死啦!”“娘,娘,哇哇哇!”孩子们见到这些凶神恶煞的大兵“哇哇”哭着跑回了家。家家大门插上了,一阵“乒乓砰砰”的砸门声响起。逃兵们砸开门进屋就掀锅盖、找碗柜、摸饭筐子。孩子还在哭,逃兵倒不耐烦了。“妈那个比的,嚎丧!快拿棵葱来!”十几个大兵吃饱喝足,分几家炕上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找了袋子装上饼子小米,撅在枪上摇摇晃晃出了村。大批的逃兵看来就要过境,村上百姓们赶紧撺掇头目人组织护庄。
扣村分东、西、后三处小村,有钱的人家花钱买枪护院。此时自然不分你我,拿出枪来为保全村安危。很快集中了9条快枪,几百发子弹。三小村一村三杆枪,各家的土炮、土枪拿出来,加固村围子,上围子严防把守,不能再让一个逃兵进村。第一枪是逃兵们打响的。第二天早上,一群逃兵骂骂咧咧地要从西村爬围子进村,村民招呼他们快走,别进来。一个逃兵举枪就射,枪子从一个村民耳朵边擦了过去,那村民一缩脖子蹲在地上直哆嗦,嘴巴半天没合上。西村领头人刘寿臣、刘英珂也急了,你开枪我这也有枪,先下手为强,一枪直射那兵痞胸口。那几人一愣神慌忙转身就跑,三支枪一起开火,又有两个匪兵狗吃屎栽倒在地。几个愣小伙子窜出去,把三人枪支捡起,把子弹袋解下来跨在肩上。索性把三个逃兵的衣裳扒光,尸身仰面朝天白森森晾在野地里,逃兵们看见胆战心惊,不寒而栗。不敢在此恋战,转着向北要摸进田家小庄。这田家小庄孤零零的三四户人家,离庄子远,隔在了围子以外。离房子还有百十步,房上田继贤的快抢响了,走在前面的那个脑袋上中枪栽在地上,逃兵们赶紧卧倒,向房顶上开火。田继贤当过兵,这枪可不是吃素的,为减小目标,他来了个仰面瞄准,枪一响,匪兵便应声而倒,一连射倒两个。逃兵们才知道遇见个神枪手,自认倒霉,抱头鼠窜,逃命要紧。
入夜,人们轮流站岗,围子上人们裹上棉衣棉被,依偎着睡觉。清晨,二强神神秘秘凑在人群前说:“黑稀我没睡着,后半夜看见围子上一溜小灯笼在‘唰唰’转圈,是不是狐仙爷显灵了!”铁蛋也说:“夜那个傍黑,我看见一只大狐狸领着几个小狐狸从南围子外往西跑了,大狐狸胡子一大拤,真的是狐仙爷保佑咱呢。”向北十五里外的王徐庄就没有好运气,当天遭逃兵攻打,王徐庄人用排子当工事围子,用大排枪对着干。逃兵们调来大炮一顿猛轰,工事炸得稀里哗啦。逃兵们血洗了王徐庄,杀死村民40余人。吃亏在于工事简陋、又无快枪。这群逃兵杀红了眼,来到扣村时快到中午,想着村民会敲锣打鼓杀猪宰羊夹道欢迎。谁知子弹代替了锣鼓,给了他们迎头痛击。溃兵们拉开队伍子弹密集向围子上射来,村民盲目乱射,弹药眼看不济。后村告急,东村西村赶紧驰援,拉来土炮、火药。王三爷指挥着在围子上方掏出几个窟窿,稳上炮,瞄准溃兵扎堆的地方,几炮过去,溃兵血肉横飞,哭号声不已。逃兵在村北地里抓住一个砍荆条的老头,问:“老东西,哪村的?”老头不敢说是扣村人,“北面邓庄子的。”“哦,扣村有嘛武器啊?”“这村有老大的大炮,装独子儿,这么粗,炮子儿打出去走老半天呢。”老头两手比划着炮子儿像狗脑袋般大。溃兵头咧了一下嘴又问:“村里有嘛军队?”老头摇摇头:“不知有嘛军队。”逃兵头疑虑了,挥挥手喊:“别打了,别打了!”大群溃兵提着枪,弓着腰向东绕,从土路向南快步窜逃。兵头骑在马上,边走边吼叫着:“他奶奶的,扣村人你等着,进了村,见物就要砍三刀!”“啪!”的一枪,那家伙的帽子打飞了,胯下黑马驼着他向南狂奔起来。后面的溃兵们屁滚尿流,围子上响起一片喊杀声。
第三天,这兵头竟然又杀回来了,他气急败坏,从韩村调了几门迫击炮,恨不得杀尽扣村才解恨。迫击炮一阵猛轰,把几处围子轰出了缺口,人们冒死装土挡围。几炮轰来,倒下了几人,人们赶紧躲避炮火。宋兰邦等六七人死在了炮火下。头目人让人们找来大筐,扣上死者,谁也不许哭嚎,都盯在围子上。炮火一停一见敌人冲过来就一阵猛射,决不让敌人进村一步。半夜时分,八个溃兵空手从豁口爬上来了,岗哨正要喊叫,领头的那个晃了晃手里的白手巾,小声说:“我们是来投靠的,和村里都有亲戚呢。”人们拿着枪刀围上了这些人,领头的和那些人逐一说出了亲戚名字,头目人叫人去叫来一一对认,无一说假。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让亲戚们领他们去吃饭歇息,他们说挨冻受饿已有两顿没吃饭了。他们还说溃兵们都无心和扣村打仗,是一个姓栗的奸人出卖了扣村人,此人原来跟村人有旧怨,这回借机报复,领着溃兵们来包围扣村。村民个个恨得咬牙切齿。第二天,八人到村子围子一转,看见村民磨刀擦枪,气势正旺,都感慨不已说:“大营也没你们庄气足啊!”逃兵里有两个是炮手,毕竟是经过正规训练过的,他们把村民的小炮架好,麻利地调整角度,几炮放出去,就把敌兵的迫击炮轰哑了,围子上“噢噢噢”一片欢呼声。溃兵队伍算遇上了硬石头,打不进,攻不入,狗咬刺猬无从下口。找不到扣村防守的一处破绽,久拖不起,还要南逃。三天后早晨,溃兵悄悄撤走了。村里的炮追着他们屁股放了几响,算是送走了这些瘟神。
逃兵过后,“铁打的扣村,纸糊的韩村,一捅就破的王徐庄”,这话竟不胫而走。
此后,村子恢复了平静,村民勤苦耕作,下洼打苇治鱼,生儿育女。时光飞度,不知不觉中转眼十二年过去,民国二十六年(年),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中华民族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河北省主席宋哲元坚持抗日,修整韩村通歧口公路,加强沿海控制。不久宋哲元部队转战调走,日军控制了韩村。抗日烽火越烧越旺,沿海成为敌我拉锯地带,自卫队、土匪武装或收编进八路军,或被收编成日伪军,民众在苦苦煎熬中度日。
有奶便是娘,日伪“华北自治联军”副总司令刘佩臣指挥第一师由东北进关进驻盐山,大有要剿灭八路军之势。汉奸李善保部队由歧口整队要到韩村投靠日军。这天,李善保的队伍沿路向韩村进发,前锋到了十里河,扣村人已得到了消息,这些人要从扣村过,扣村怎么办。有老汉颤巍巍地说:“咱还是迎来送走吧,国家打小日本都打不了,何况咱小小的扣村。一打起来咱村就要遭殃了!”驻扎在扣村的新海抗日自卫社,大多是韩村、沈庄的富家子弟组成。有枪在手,拍着胸脯说:“咱怕啥,打他个狗娘养的汉奸!”这几十人的队伍布置在村东的围子上,很快就和来敌先头部队接上了火。敌人见遇到抵抗,一阵乱枪响成一片,自卫社几个人负伤滚下了围子。队长这是第一次领着人真刀真枪地干,见有人流血负伤,火力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心里早馁了八分。趁着敌兵枪声稀疏,招呼了一声“快走啊!”带着人翻过南围子往沈庄溜走。
打开了头,村里人不打也得打了。头目人赶紧组织人挖出打逃兵后埋下的土枪土炮,招呼全村男子上围子严阵以待。敌人大队人马越来越近,打着日本的膏药旗,很快在扣村东南北三面排开,一场大战在所难免。那老汉又在嘟囔:“他李善保在这块地面是脚面水平趟,咱扣村怎么打得了他!”年轻汉子们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要打就打个鱼死网破,让汉奸们知道扣村人不是好惹的。匪军最先把东北角围子外的民房点着了,火烟腾起,燎得人们心痛,义愤填膺。快枪、土炮一起开火,空阔地带的匪兵躲避不及连连中弹,敌人后撤。村民群情激奋,喊声震天,士气高涨。敌兵们不知扣村有多少武器多大实力,耳闻扣村人心齐善战,打过马贼打过逃兵。再说今天是去投靠皇军,也无心恋战,如打败仗出师不利,会让日本人耻笑。一个匪兵头站在高堰上摆着手,嗓门很像驴叫:“亲友们,我是羊三木李善栋,咱不是来打仗,是来看亲友的——”村里果然有认识他的旧友董兴武,站上围子按头目人的意思给他对话:“那你进来吧,从围子门底下钻进来,不能带枪啊。”那匪首犹豫了一下,看看身边的大头,把枪递给手下的人,趴着从门下进来。他拍拍一身的土,见了董兴武等一大群人,扛着枪、支着炮,瞪着眼攥着拳,尽是些不要命的拼命三郎。忙两手作揖说:“我是来问候亲友们的,我们是上韩村。董五爷、四爷在不在,我来认个错,万万不敢打。”人们七嘴八舌骂起来,董兴武忙摆手制止大家:“那么你喊喊你们的人都退回去,不能从这里走!你们打着日本旗,扬张(得意)吗!要打咱就打!”话硬邦邦地落地砸个坑。“是,是。”李善栋一个劲地点头。他爬上围子顶,两手摆着喊:“风硬,风硬——”意思很明白,打不了。从扣村过不去,匪兵们趁机拉上几具尸首掉头回走,绕道十里河去了韩村。扣村人为牺牲的一个村民隆重下葬,凑钱抚恤家人。
扣村人强枪多,成了日军和汉奸李景文的心头之患。李景文,人称李二猴子,原拉杆组织土匪占洼为王。抗战初被收编入八路军,不久反水卖身投靠日军,成为日军的铁杆帮凶。此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血债累累。这年夏初,诡计多端的李景文策划了一个阴谋。李景文先派人送信给扣村,说日本人要过扣村到海堡,你们别挡,保你们平安。上午,日军果然从小南门进庄,后面却跟着袁康侯三区团属丁高三的汉奸队伍。日本军在村里稍事休息,起身出北堂门东行。丁高三的队伍却赖着不走了,拐进了东庄、西庄。丁高三在一个大院里坐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拿把盒子枪转动玩弄着,抓来了头目人问:“当下共匪四出活动,为保证地方安全,大日本皇军说了各村不得私藏枪支弹药,违令者格杀勿论!你们的赶快都交出来!”头目人说:“枪支都砸的砸扔的扔,哪还藏嘛枪支弹药。”丁高三威逼半晌无果,大怒:“给我吊起来!”可怜头目人被一顿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无奈之下,领着匪兵满街喊:都把枪交出来吧。没人响应,匪兵就挨家挨户搜,东庄的枪炮搜查殆尽。村民董连池舍不得他的一杆快枪,掀起马槽藏在下面,匪兵们进院翻箱倒柜搜索没有发现。西庄的枪也被搜出大半,又在各家抢了十几匹大牲口,驼上二百多条枪开拔。村民出来堵在路上看,丁高三大声嚷着:“你们留着这些烧火棍子有吗用?都让开!”有村民苦苦哀求:“丁爷,给俺留下牲口吧,俺家就剩这头驴了。”“去你妈的,一边去!”“要牲口上张巨河去!”匪兵一枪托子飞来,那人头低得快,慢了就得开了瓢。
收缴了枪,乡亲们气得牙根咬得“咔咔”响,恨不能把李二猴子、丁高三这些汉奸生撕活剥了。要不是汉奸诡计,扣村也绝不让日本人来践踏,所幸还藏有一百多条枪没被搜走。第三天凌晨,岗哨侦得李二猴子的汉奸队又来骚扰了,全村行动立即拿出枪支弹药上围子迎敌。一打才知道是丁高三的队伍,这次非得教训一下这条恶狗不可。敌人在东南西三面进攻,一挺歪把子机枪“哒哒、哒哒、哒哒”地叫得欢,打得围子上尘土乱飞。这倒提醒了王关元、王兴元兄弟俩,崔家大柜还在他们家存放着一挺机枪呢,藏得严实没被搜走。他俩跑回家,掀开半个柴禾垛,拿出油布包着的机枪,还有一木箱子弹。兄弟俩安上枪,“哒哒、哒哒、哒哒”在村南打一阵,又扛起来跑到村北“哒哒、哒哒、哒哒”打一阵。匪军只听见村前村后机枪在响、快枪在放、村民在呐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扣村到底还有多少枪,再不敢贸然进攻,灰溜溜地绕道撤走。扣村在外求学、从武的人不少,更有有骨气、有血性的文化人。刘先生早年曾留学日本,回国后在南方从教,七七事变后毅然弃教,回老家躬耕为农。有汉奸闻讯向日军推荐了这个人才,汉奸上门请刘先生去当个翻译。刘先生哑然一笑:“我是中国人,怎能去伺候他们!”
年,日伪妄图加强政权,将宋哲元民国初年建立的新海设置局改为新海县。七年后,日本军放下屠刀投降,向中国人民低下了罪恶的头颅。李二猴子等汉奸队伍摇身一变,投靠国民党成立还乡团,残害民众,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年这片土地迎来新生,扣村民众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那些为非作歹犯下了滔天罪行的李二猴子们一个个被送上了历史的断头台。
年,采访扣村已是83岁高龄的董之斌老先生,老人说起三十九年间三次保卫战时,竟然挽起了袖子神采奕奕、挥臂带风,犹如回到了那个抗敌卫村的年代。“人多心齐才能保家卫国”,老人说出了全村人的话。老先生铺开一张宣纸,画下了一匹骏马,淡彩涂染,送给我留作纪念。那马在草地树下安静地吃草,背景是小河流云蓝天。骏马威武壮实,那凸起的肌腱饱绽着无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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