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白云公园（续）
史志上记载，建设公园的时间是年，次年7月完工。当时能决策用万元建设一座公园，既需要魄力，又需要眼光。但这不是重点，到年兄老板完全失势，这两年正是波涛汹涌，波诡云谲的时刻。木老板挤走了兄老板，这让在兄老板手下受着闷气的一些风云人物也倍感畅快。一个新时代来临了。
调虎离山之后，兄老板终于还是被彻底收拾了。虽然，他最终靠自己强大的浮力又浮出了水面，但已经是若干年之后了。白云公园落成了，属于木老板的时代已经无可避免地来临了。
有一年，我在被兄老板曾经收编的上级机关的走廊里，偶然见到已经恢复待遇的兄老板。经历了风雨冲击，他似乎还有些虚弱，拄着一枝拐杖，脸上却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自信的笑容了。我年轻的同事不认识他，问我：“他就是被老木干掉的老兄?”
也许是他们自己干掉了自己，我想。但无论如何，老兄很难有有机会听到白云公园里飘出的京剧票友们自得其乐的、响遏行云的高音了，那些高音，偶尔会将历史也穿越了。
与常年出没在公园里的步行大军不同，京剧票友团队只有在春暖花开之后才会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琴师是固定的几位，多是六七十岁的长者，都有相当的水准；二把京胡，一支月琴，一把三弦，就是他们的乐器了。这些老者，看上去都眼熟，有电视台管过播放的技术人员，有从学校里退休的教师，还有仍在救死扶伤的心血管病专家。站在黯淡的灯光下跟着京胡咿咿呀呀地唱下去的也是年龄很大的女人，面孔大都陌生，唱的曲目也叫不上名字。一律都是青衣的唱腔，想来是苏三起解，贵妃醉酒，凤还巢，玉堂春，杨门女将这些戏中经典的段子，由于是外行，知道得并不准确。这些投入地唱着的女人，我无法判断她们的水准，只是觉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听着养耳，就认为功底不浅，就暗暗为大洼也有这样唱功的票友自豪起来。
这些经常随了琴声票上一把的青衣当中，有一位特别令我心生好奇。以我的估计，她总有近八十岁了，可是人看上去精神矍铄，神采飞扬，一如三十年多年前我刚毕业时认识的那个小个子女人。岁月的风霜似乎于她无缘。
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吧，朋友去看他的老乡，就第一次认识了当时不过四十多岁的这位阿姨。这个娇娇小小的女人，打扮得干净，利索，说话慢言细语。她跟了当工人的丈夫，住在厂里分配的平房里。她没有工作，却有手艺，就在家里开了门头做衣服，裁剪，缝纫都已经小有名气。丈夫老安是建筑工人，个子矮小，看上去人很厚道。不过，两人脾气似乎不太对路，守着外人，就常常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绊嘴。多年以后，分了楼房，我们恰巧又住同一小区，经常遇到。老人的儿女都已经大了，多数日子两个老人相伴厮守。这两个都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已经不再吵架了，但由于爱好差距太大，极少见他们同出同归。相同的是，两个老人都是意志坚定，行动执着的人。
安老头常年累月地坚持在他住的小区和海化广场之间走路，我相信没有轻易间断过。冬天我走路上班，不过七点钟，常常见老安已经返程了，低着头，弯着身子一弓一弓地走着。他也有一个奇怪的爱好，随手拾拣路边的树枝，想来是当柴火烧的。不过他不拣小的，通常是拖了条扫把一样的干的或发青的枝条，十分满足地走着。他人很热情，多年不见仍记得我的姓氏，老远就跟你打招呼。偶尔一两回，你并没有看到他，当他的问候的声音随着树枝扫在地上的刷刷声传过来了，他人已经走远了。但不管你是否应声，他下次遇见你，还是会远远地与你问候：“上班且啊张？”永远是这一句。你回头看一看，老安拖着比他瘦小的身躯还显庞大的树枝，正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家去。
我并不知道老安的夫人到底姓什么，或者也许是知道的，已经忘记了。她的晚年生活，愈来愈让我觉得传奇。她经常出现在老年活动的各个现场，穿着一袭白色的或者紫红色的练功服，衣袂飘飘地打起太极拳或舞起剑来。人虽瘦小，却是一派松柏般的仙风道骨，眉宇间的淡定从容，动作的专业优雅，都不由得令你刮目相看。那一天，我心神不宁地走路，路过票友们的驻地。在黯淡的水银灯底下，老安的夫人，一身宽松的月白的便服，字正腔圆地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我真的是醉了。
公园的各色队伍中，我见得多的还是步行军团。公园原本没有过多地为健步者预留行走的空间，只有东南面的被草坪覆盖着的土丘假山之外，铺设了碎石（后来成了水泥路面）的环形的道路，绕一圈，也不过二百多米的样子。晚间，公园里步行的人愈来愈多，步行者的队伍成了阵势，走得慢悠悠的人就常常成了健行者的障碍物，摩肩接踵，前呼后拥，拥挤不堪。
步行队伍中，也有四五位喜欢跑步的。坚持得好的，一个是头顶锃亮的五十多岁的汉子。他跑起来，动静极轻，你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他从你后面追过来，幽灵一样地闪过。他速度并不快，可是坚持的时间很长，他跑了一圈又一圈，你进去的时候他就在跑，当终于决定要回家了，他还在跑。这地方巴掌大，他却是我毫无印象的一个人，偶尔有一次看见他骑个三轮车拉水。看上去很土，却经常用一些新潮的玩艺儿。前几年就注意到他手上戴了闪闪发光的手环，现在，耳朵上戴的似乎是一个无线蓝牙。这个来路不明的有些神秘的光头，不停地跑啊跑啊，没有人知道他蓝牙耳机里播放着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乐声。
另一位跑得经常的，也算是我曾经的同事。我相信他已经退休了；但他仍如二十年前一样干瘦，身材和样貌都看不出变化。刚一毕业我们就成了同事；他是管几十号人的专职政工干部。后来机缘巧合又一同到了宣传部门。他似乎永远是坐在破旧的写字桌前，写永远写不完的文字材料；除了去厕所，他就是坐在那里，不会多走半步。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很少说话。某一天，他似乎又做回了原来的单位，做原来的职务，不过这一次，他的这一份职务，让他可以把妻子的农村户迁了出来。此后，我们很少再有交集。
这些年，成了残疾人以后，习惯性地开始走路。我很快注意到这位也像幽灵一样在夜色里穿行的跑步者。他戴着蓝色口罩，腰间扎着他的外套，神奇地从人缝里飘过。让人更觉得神奇的是，他这样一位佛像一样的人物，竟然可以跑起步来。以我的经验，他的跑步已经坚持了很久，要不然，他不会跑得那么轻盈。除了更瘦，他的跑步很像那个光头。你几乎听不到他跑步的声响，你感觉有人过来，唰地一下，他已经像幽魂一样超过你跑远了。
后来，他有了一个伴跑者，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我猜想是他的老伴。他让他的老伴跑在前面，自己放慢了速度，几乎是竞走一样地，跟在后面，他的腰间，仍然系着他的长袖的外衣。
还有一个跑者，算是校友，他也常常断断续续出现在公园的夜色中。他用上学时就有的那种略显女性气息的步姿，在人群里穿行。他是一个执着而且聪慧的人。他迷上的事情，都要做到最好：靠自学，他成了信息技术专家；玩相机，据说也玩成了高级发烧友。我隐约知道这个同学的人生并不顺利，老天并没有很眷顾他。一些意外变故，让他只能独立抚养非常优秀的儿子，期间的困苦可想而知。每一次看见他的身影，我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一定是想通过这种甩出汗水的方法，坚决地甩掉那些困扰他的人生的烦恼。可是，他真会甩得掉吗？谁知道呢。有时我也坚决地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他或者早成了庄子笔下的某种神人，至人：“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火,山焦而不热”，水火无敌了。我们的好心好意，仍然不过是杞人忧天。
公园里的身影当中，飘逸，沉重，淡定，执着，只要出现，就一定有着你不必追问的理由。这是他们漫长人生的一部分，一段插曲，一个音符，或者只是一个梦境。我的一位老领导也出现在这些身影当中，我丝毫不觉得奇怪。这只是他一惯人生的自然接续而已，他仍旧是那个背负了所有人敬佩目光的忠厚好人。
傍晚，天一擦黑，老领导就领着一群老年人，在紧邻篮球场的门球场内，有招有式地开练起杨氏太极。立身中正安舒，拳架舒展大方，很像他的为人。偶尔，演唱贵妃醉酒的安夫人也会出现在老领导的队伍里。打完一套陈氏太极拳，老领导并不急于回家。通常，他会陪同一位或者两位老年妇女，朝着海化广场方向继续走下去。这样的活动线路，需要很好的体力和意志力。从海化公园到广场，有二公里不止，再从广场回到他的住处，三公里也不止。我的活动路线并不固定，随心而定，常常遇到老领导有说有笑地与同伴走着，聊着，与他当年工作时的精神状态几无二致。也许是年纪大了，老领导已经远没有记忆中的高大魁梧；我还发现，这样大运动量的锻炼，老领导却是愈来愈胖了。
算起来，白云公园一共有四五处可供休息的凉亭。东南方靠近出口处的凉亭，与其他几座不同，它是圆形的。有段时间，我坚持晨走，差不多有将近一年。我从公园东侧的人行道上走过，总会看见圆亭里坐着几个熟悉的老年人，他们不走路，不打拳，就这么干坐着。在早晨习习的的冷风里，他们谈论着国家大事，世界新闻。他们似乎忘不了自己的身份。这几个老人，我都认识。退休前，他们都是一些有功名的领导干部。老文从籍籍无名的普通干部，被老兄发现赏识，一跃成为一名“处级”干部；退休前，他已获得省级以上的劳动模范荣誉不止一次。易常委则曾经一度是兄老板的左膀右臂，老兄遇难，他也受到牵连，派去一家外企做了中方代表。另一位，以声音宏亮著名，人生却更多坎坷。一个版本说，检察院为了完成任务，他成了被盯上的名额，判了刑。他死心踏地上访，终究平反了。在民间，他的铮铮铁骨，更有各种版本，有些被神化了。我在纪委工作的时候，听一位“审过”他的反贪局的干部说，大喇叭确实嘴硬，办法都用了，他就是不承认！他说，没见过第二个。
可是，这些神话都有什么用呢？他的喇叭在他被动刑的那一年就已经永远哑掉了。
海化集团的史志上这样说：公园名曰“白云”意寓海化经济建设与环境保护并重，蓝天白云永在。主题雕塑“奔马”，象征海化各项事项蒸蒸日上，如骏马腾飞。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大洼，蓝天白云并没有“永在”；老兄自己也没有像他寄寓雕塑的那样，飞得更远些。
但是，像我这样的一些残疾人，还是应当感激这个矮个子的老兄。
.6
张延胜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