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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管外婆叫“姥娘”。我姥娘家在大洼村，离霍树头十里地。我前年去大洼村里拍了一些照片，整理整理，分享出来。图很多，建议WiFi浏览。

上图就是以前我姥娘家

姥爷年轻时也是英俊后生，上进、踏实，但是家里很穷。姥娘长得漂亮，家境又好。虽然在村里住，但是她父亲在县城当干部，国家开资，在村里算数得着的富裕人家。所以她和姥爷的婚事遭到了父亲的极力反对。姥娘不管不顾，硬是嫁给了姥爷，婚后的日子自然是穷苦，揭不开锅。即使过去了多年，她父亲对姥娘的婚事依然耿耿于怀，提起来就恨得不行，但是又心疼闺女吃苦。每次去县里开完资，都去粮站买一口袋粮食，回村路过女儿家时，把口袋扔在路边，然后让邻居进去通知姥娘出来取粮，自己早就走了，一眼也不想看这两口子，更别说登门了。

上图为我姥娘的妈家

穷苦人的爱情，就像他们的光景一样，寒酸苦涩，没甚可说，但他们还觉得有滋有味。如果你没有过过这种生活，你就没有这种体会。从电视剧里看，那是外面的人凭想象给它穿衣打扮后的样子。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它的困难、乏味和真实。蓬荜环堵，平居屡空。这种艰难的光景里，困守着一辈又一辈的人，年华似水，流淌在社会的最低处。

上图为村中随拍

以前村里先是大搞合作社，食堂大锅饭，吃空喝绝，难以为继。后来分田到户，庄稼人谁也雇不起机械，只能全家老小一年四季爬在黄土里用手挽草、压着脖子锄地。也买不起化肥，在外串门时想上厕所都赶紧往家跑，生怕宝贵的农家肥留给别人。可想而知，地里单产少得可怜，交完公粮后所剩无己。农闲时还要出义务工，外出打工要央求着大队开证明，即使打工挣到钱，也要全部交给生产队，不换成工分就吃不到粮。农村的生活就两个字，穷，甚也买不起；饿，没有吃饱时。

八十年代开始，各村开始不计成本地兴办乡镇企业，红红火火的势头一度让农民对收入有了念想。落后的管理理念、粗放的发展模式，注定了这是昙花一现的繁荣，九十年代就纷纷倒闭了。除了村里背上沉重的贷款，什么都没有留下。

姥爷活了三十九岁就去世了。姥娘常年说头疼，疼得实在厉害了，就去她妈家吃一张厚饼，就不疼了。这哪里是病，分明就是饿的。姥娘四十五岁也离开了。生与死就隔着一层纸。老人死去，新人降生，生生不息。卑微又平凡。

村里人的日子，没有一天比另一天更好，也没有一天比另一天更坏。一模一样，日复一日。时间之于他们，只是亦步亦趋的消耗。家家烟熏火燎的墙上，都有本厚厚的日历，过去一天就撕掉一页。没有远景，没有憧憬，生活已经不再有大的可能性。这样的日子，他们当然也有日常烦恼，但他们并不觉着憋闷、焦虑、痛苦。大家口头禅都是：遇上甚再说甚，凑合地活哇。安身立命，本本分分。用肉眼可见的琐碎重复，庸常地走完余生。

村里的生活，挺难的。然而再难，再没本事的人，受多大罪，也都咬着牙硬挺着，没有谁天天哭喊难得活不下去。我小时候常听村里人说，人都是牲口，可是耐了，没有受不了的罪，瓷实，求生，灭绝不了。就像房前屋后的瓜秧，不管粗细，都要努筋爆力地抠住那墙缝缝，使劲往上爬哩。高低不说，就靠着硬挺着往上爬，祖祖辈辈都生存下来了。

院门残破，墙屋颓圮。腿疼的老人拄着双拐走过青石板，走过村落。倒退五十年，可能她曾经也是占尽风华的新娘子，坐着轿子吹吹打打嫁进了当时肯定还人声鼎沸的大洼村。如今往事已矣，鸡犬不闻，寂无人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离开了，只剩老一辈在屋舍与田地之间，守望着渐渐消失的老村。生产队种的树，学大寨垦的荒，年轻时打的井，这些被时代遗弃的，却是在他们生命里走过的最重要的东西。

近几年，村里能挖的矾石矿都挖空了，没了经济来源，剩下的矾石储量全在家户的宅院下面。新农村建设一声炮响，村里与一家北京公司合作，在村子边上新建了“大洼新村”，村民都欣喜地住进了楼房，平房宅院都交出去，用以拆迁、采挖或者开发。

上图就是大洼新村

蹲在村口晒太阳的窝囊老汉，年轻时也是有名喝响的奇男子。每一个荒废的院子里，当年都有一段不一样的故事。一群鲜活的人曾在这里生活起居，劳作悲欢，倾其一生。一草一木，随着老人一死，也再没有人记得它们。现在全部要被铲车推倒碾过。听说姥娘她妈家已经拆了，姥娘家最近也要拆了。

随着农村空心化，周边村子的学校纷纷合并，几无生源。今天的村里人为了让孩子获得更好的教育，都在阳泉市里租了房，交着大额学费，拼尽全力也要送孩子念城里的学校。其实大洼的孩子在阳泉上学，不一定就能考上大学。城里小学一个班多达六七十个学生，如何保证教学质量。同桌隔壁其实也都是邻村来的孩子。因为阳泉的孩子，念的是村里人进不去的学校，甚至都去省城和北京上学了。

社会在巨变，阶层的高墙越来越无法逾越。可能二十年后回头看，大多数人抛家舍业做出的这种选择都意义不大。进城改变不了命运，蝴蝶飞不过沧海。

在这个匆忙的时代里，不管城里人还是村里人，都在仓促地赶路。人们着急得都没功夫停停脚。我对这个村子有着特殊的情感，我无法左右它的变迁，只能祝它未来好运。

晚安，大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