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中左二为李明弟右一为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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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雨季好像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才是五月下旬,已经不再用人工降雨抗旱,接连而踵的大雨、中雨、小雨伴着浓黑色的云一次又一次倾向大地。雨本来就下得使人心神不宁,风雨中一个朋友低沉的语调传来一个更加不幸的消息:李明弟走了——在住院治疗5个多月后,那些蛛网密布的管子拔除了,她微微张着嘴,好像带着无尽的嘱托,离开了无比眷恋的人世,离开了依依难舍的亲人,离开了她的同事、同学和朋友…这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噩耗,使我久久不能平静,为了寄托无处倾泻的忧伤,为了铭刻尚还清晰的记忆,于是有了这些文字,献给已在另一个世界远行的友人。
那年,那月,那么好的姐姐
我和明弟姐相识,算起来要追溯到40多年前,那时我刚刚考上离家很远的沈阳一中初中,住在学校。由于年纪小,第一次离开家,同校报考的30多个同学只考上了2个,又没分在一个班。当时真是既孤独,又想家,想自己的同学,要命的是那时我甚至不会给自己梳辫子。环境不适应,学习方法不适应,扁桃体炎症又频频发作,发烧感冒的时候真是感到孤立无援。因为担心课程跟不上,我常常带着病体伏在桌子上听课,暗暗吞下自己的眼泪。
有一天,也许是我的作文泄露了自己的伤感,教语文课的徐老师把我找到办公室,亲切地告诉我:“给你介绍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姐姐,你们俩长得像极了,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一会儿,明弟姐就走了进来,相见的一瞬间我们都愣住了,当时我们真的比亲姐妹都相象,我中似乎有她,她中仿佛有我,连说话的语调都有几分神似。
从那天开始,我在学校就有了一个新姐姐,她时常照顾我,有病时带我看校医,叮嘱我吃药。平时那些小女生们不能对父母、对老师、对同学讲的私房话也有了倾诉对象。学校的伙食不好,她只要有了好吃的总是惦记分给我。交往多了我才知道,她在家里也是大姐,有好几个姊妹。有了这个姐姐,我学会了适应周围的环境,照顾自己,关心别人。生活中增添了许多乐趣,学习成绩进步了,身体也强壮起来,参加了校篮球队、田径队,最高兴的事就是在她的加油声中百米冲刺拿第一。
童年的生活过得飞快,一晃就到了文化大革命,学校不上课,学生戴着红袖标打老师,校园和家里发生的变故总是让我不安,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有时甚至来不及仔细想就急着把第一感觉告诉明弟姐。这时的她是个沉稳的大姐,总是耐心的告诉我如何去处理好周围的关系。
记得当时发生了一件让我十分伤心的事情,介绍我和明弟姐认识的徐老师,因为被自己的学生批斗、侮辱,又突然得知丈夫被迫害致死,一时想不开服毒自杀身亡。就在徐老师去世前不久的一个下雨天,我还在锅炉房后面遇到了她,她穿着雨衣推着自行车,我喊了一声徐老师,她却警觉地看了一下四周,右手食指压住嘴唇示意我别让别人听见,而后急忙问了我了一句:你和明弟都好吗?我点点头。没想到我刚刚离开几步,她就被一些人以将“牛鬼蛇神牌子”藏在雨衣里逃避罪行的名义,又一次批斗。
我把这两件事一起告诉了明弟姐,明弟姐的眼睛湿润了,她说:“徐老师是个心直口快的好人,那些欺负人、伤害人的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还小,很多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吧。”回想起那些日子,和明弟姐在一起的时候,她总能让你那些躁动的心绪、激烈的想法随着她娓娓道来的话语渐渐平息下来,冷静地重新面对现实。
由于我们都没有什么机会成为运动的积极分子,在一起的机会反而更多了,彼此的家也相互访问过,父母们都很赞同我们成为好朋友。王园、叶家菲的加盟,也使我们的友谊得到扩展。
好日子并没过多久,上山下乡又开始了,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去盘锦,我和王园、叶家菲落户在新兴农场二队,明弟姐在三队。那时我还未满17岁,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大人了,但面对农村复杂的情况,翻来覆去的政治气候,应对起来还是苍白无力。对明弟姐的依赖,使我经常会跑过去看她,有时给她带上一些咸菜和从沈阳带来的食品,有时在她那饱饱地吃上一顿(那是个吃不饱的年代)。我们常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在水渠边,芦苇丛里谈今说古或朗朗诵诗,时而惊起一群叫不上来名字的野鸟。
过了一年,我们青年点搬到了一个叫“九道湾”的地方,离明弟姐的生产队足有6公里远,一有机会我们还是徒步走去,乘着月色归来。当时我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对一个女孩子成长中会遇到的危险几乎全然不知,又是明弟姐为了让我更好地渡过青春期,特地找来一些书和一些实际案例的书面材料,让我仔细阅读,又反复告诫我一定要注意安全,要学会保护自己,回想起这些,亲姐姐的关爱也不过如此吧。
后来她被招工去了油田,她的宿舍又成为青年点同学来来往往的据点,每当大家在那儿停留,总会享受到一份温馨,一份安抚,一份由衷的快乐。
再后来,她调回了沈阳,在我们之中首先组成了家庭,生了小宝宝。她的家依然向我们开放着,有一次我去她的小屋做客,感到很奇怪,那张占满屋子三分之二的大铁床本来就很高,床脚下偏又垫起了木头,当时那张床就是客人们的坐席。问起这件事,明弟姐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就在前两天,一帮同学坐在床上说笑打闹,正在高兴时,床下多年失修的地板被床腿戳穿,一下子陷了下去,人又跟着床落向地面,依然坐在床上的同学们轰然大笑,久久不能平息——这就是当时明弟姐的家。
明弟姐是个细心的人,记得我又一次去北京出差,心血来潮给明弟姐的大女儿买了一条小裙子,不料穿上以后才发现,居然大得像道袍。明弟姐安慰我:小孩长得快。等了二年,小家伙才能穿这条裙子,明弟姐特地为孩子照了一张相给我。等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每每看见这张照片,不无自嘲自己当年对孩子的无知。20年以后,我和叶家菲又曾和明弟姐及她的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儿合影留念。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惜我们当时都不清楚,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失去。
志向远大,淡泊名利,敢于驾驭生活的女性
明弟姐是一个虚怀若谷,宁静致远的人。文革一结束,她就在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全日制本科大学,学习外语。当时她的第二个女儿刚刚出生,在产房里她因患阑尾炎并发腹膜炎,生命垂危,经过抢救才脱离了危险,小孩倒比她先出了院。这件事使她提起来常为没有亲自抚育孩子而内疚。的确,当时她的女儿们只有假日才能与她团聚。四年里,她和比她小十多岁的同学一起背单词,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和他们一样参加考试。正是这份坚韧,这份毅力加上聪明的天资,成就了她的学业。
在大连,她是王园姐家里的常客,她曾说那是最好的放松,因为在那里她能找回一份纯纯的亲情。我的孩子后来也曾在大连读书,常常向我说起和其他四个青年点子女一起去王园阿姨家蹭饭,王园常常给他们讲李明弟当年读书的不易。老一辈纯真无私的友情和博大的关爱对后生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大学毕业后,明弟姐在医药公司工作,当时正是外语人才奇缺的时代,对工作的投入使她不停地忙于招商引资、合资合作、出国访问,担任口语翻译时经常无暇顾及自己吃饭。这一段也是她事业有成的年代,在大多数人还抱着国有企业铁饭碗恋恋不舍的时候,她已经以自己的人格魅力、业务水平、工作质量被投资人赞赏,很快脱颖而出,被沈阳市第一批外资企业聘为总裁助理、中方经理、公司总裁。虽然她享受很高的年薪,拥有显赫的社会地位,但她对此一直看得很淡,善良、平静的心态依然如故。每逢青年点朋友们聚会,只要她没在外地出差,就一定会出席,言谈话语间没有一丝娇柔造作或故弄玄虚。那年她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回来后也是淡淡一提,告诉我这种会议并不是什么精英荟萃,而是各阶层女性的代表,并送给我一枚会议纪念章。
那时我在计算机厂做厂办主任,对外事接待、合资谈判等工作都很生疏,是明弟姐帮我出谋划策,帮我翻译了第一个合资企业的章程、合同。记得我第一次陪团出国,心里十分紧张,专门登门请教,她向我介绍了不少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比如怎样处理和邀请方的关系,尊重东道国的风俗,如何协调出访团内的各种关系等。
知道我平时穿着比较随便,她又特意告诉我哪些场合必须要着正装,什么时段可以穿便装,以及怎样适度化妆(这个我始终没有学会)。她还送给我二件夏天的衣服,让我的服饰不至于太简单。后来我调到了集团外贸公司,外事活动成了家常便饭,我才感到明弟姐的告诫是多么可贵,她待人的真诚在我们的交往中真是无处不在。
当时我们都认为自己的本意并不属于充满挑战的生活。记得有一次几个同学在一起聚会,我和明弟姐不约而同谈到对官场、商界一些阴暗面的厌倦。在座的一位老大哥说:女人的天性是喜欢过平静的生活,不过在机会来了的时候,还是要往前“拱一拱”,不要浪费了自己的才能。很多年过去了,这“拱一拱”的艰辛,明弟姐体会得最深。
在外企工作,即要适应西方的管理思想,又要帮助投资人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取得共同点之后,还需要有不断创新的思路,把一种国内不曾有的商品推向市场,获取利润,使公司正常运转起来。其中的苦心劳神、持续的压力、没完没了的酸甜苦辣,是局外人难以体会的。当时,她领导公司克服了重重困难,建立了销售网络,产品铺向全国,成功地做满了由低到高每一项职务的任期,随后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退休。在大家担心她无法适应退休后的落差时,她又选择了一家民营企业,担任了副总,以近五十岁的年纪,重新学习外贸,做进出口业务,没多久就照样成了行家里手。
民营企业有时容易出现一些想象不到的情况,明弟姐的人品却决定了她决不会偏离池差。她在新公司里仍然受到老板的信任和员工的拥戴。当公司老板经营中出现一些问题时,她先是独立支撑公司,随后辞去了职务回到家里,开始了退休生活。当时年龄在五十岁以上的人,能得心应手使用电脑的并不多,而她只凭着几张光盘和一本书学会了使用电脑,和在国外学习的女儿建立了网络通信。在知识化、信息化的到来的时候,她人在家里仍然没让自己落伍。
难忘的人,难忘的事
明弟姐的身体不太好,早年就患有脉管炎。但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因医院,做了开颅手术。这对于她的家庭已是第二次沉重的打击,记得大约是在年,她的丈夫就因为脑部肿医院,那是一次大手术,但手术效果还不错,当我从南宁带着鲜荔枝,乘飞机到北京探望他们时,明弟姐消瘦的脸上仍然带着平静的微笑,原来她是外派在北京,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爱人。如果明弟姐这次的手术也能那么顺利该有多好!
然而,不好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听说她在手术后没能及时苏醒,后来又听说她醒来了却再也不能站起来……医院见到她的时候,不由得惊呆了,健康、美丽、自信、坚强的明弟姐已经不能长时间说话,不能站立,不能自理生活。
又是一个五年过去了,明弟姐去世的消息传来,让她所有的朋友痛惜,本来应当是苦尽甘来尽享晚年,红尘的脚步却如此匆匆。我知道她生前有许多好友,却不知道身后会有那么多人开着各种各样的车辆前来送行。车队缓缓地向北,向北,在这支送葬的队伍里,有七十多岁的老校长,五十多岁的老同学和知青朋友,有她的弟妹,有甥男外女,有远亲近邻……
告别大厅里没有响起哀乐,放的仍是她生前最喜欢的“粱祝”,听着这支熟悉的曲子,我不禁思绪万千,当年她出国回来买了一部音响,大个的LD唱盘灌制的就是“梁祝”,为了让我也能分享美妙的乐曲,她亲手复制了录音带给我。这优美的乐曲带着淡淡的忧伤,伴我度过了重新回到课堂读研究生的日子,伴我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重新想象。
在明弟姐女儿如泣如诉的悼词声中,我久久看着安放在灵柩中明弟姐的遗容,她劳累了一生,甚至不曾享有过现代妇女们宁静的一百五十天产假。她那双患有脉管炎的双腿,曾经骑着自行车,奔走在乡间凸凹不平的小路,奔走在油田的速成公路,奔走在沈阳南五马路,奔走在大连的解放路。她多累啊!
殇服下瘦小、苍白的面庞使我终于相信,人的心血是会耗干的,活生生的灵魂可以离开躯干,远远地飘向那个我们尚不知晓的世界。当我走近她的时候,身旁默哀都是沈阳一中的同学,一张张历经苍桑的脸,叫人很难辨别他们当年是高三的还是初一的,只有一点很明确,他们都是明弟姐的同学、朋友、至亲至爱的兄弟姐妹。当他们把一枝枝洁白的玫瑰敬放在灵前,人人的心里都在呼唤:明弟啊你慢慢走,在天堂里你还会置身在明媚的春光,你的英灵像玫瑰一样清纯,像山花一样烂漫,像秋菊一样傲然,像冬梅一样绽放……
凌晨三点钟,窗外又下起了雨,风雨声中我恍惚觉得明弟姐回来了,蓦然惊醒却是四周空空,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真的驾鹤西行了吗?那健美、朴素、淡雅的身影,那一腔真诚、善良的热忱,那个平静、快乐、浪漫的姐姐——我真的好想她啊!
二00五年5月
冯欣(.10.12-.8.15),生于上海,十个月时随父亲由上海复旦大学农学院北上沈阳,年考入沈阳一中初中部,年下乡到盘锦地区大洼县新兴农场,曾担任农场、育新村报道员。
年末抽调回城,先后在重型机器厂、计算机厂、长白集团、东宇集团等单位工作。
文学与摄影爱好者,网名小溪流水。
人间不惑(alicezhy26)
淡观山水闲看月
只读诗书不念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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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我们能始终不渝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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