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散文三题■宁雨
1/百穗儿
村里人粗拉,喜欢称自己没文化。但办起大事儿来,却有板有眼,丝毫不肯含糊。大事其实也就那么几宗,婚丧嫁娶盖房子之外,再就是添丁进口、认干亲、拜把子、拜干姐儿。婚嫁盖房,自然都要看日子。生小孩日子没法挑,庆贺却是必不可少的,尤其头生子。吉日就是孩子出生的第十二天,这天,要过“十二晌”。晌,就是日子的意思,村里人管过日子叫“过晌儿”。
过十二晌,可繁可简,由孩子的奶奶、姥姥家事先商量好。“大闹”的话,要邀请双方的七姑八姨、亲戚朋友,规模达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中午备酒饭。若从简,只至近的亲戚派代表致贺就行,连饭也可省却。
不管繁简,蒸百穗儿是不能少的程序。百穗儿,简单说就是揣了红枣的白面馒头。百穗儿,百岁,最好要蒸一百个。充任百穗儿的白面馒头,有大小两种,大的有一斤二两、一斤六两或一斤的,比随常的馒头大好几倍,小的就跟平日里吃的一个样。大百穗儿当然气派,蒸一百个,得十来个巧手女人鼓捣上一两天。有的人家,干脆在院子里盘大灶,烧劈柴。大百穗儿蒸好,单摆在笼屉上慢慢晾凉。那暄香微甜的麦味,随着乳白色蒸汽满天飞,一个村庄都闻香而醉。
蒸一百个大百穗儿,不是平常人家阔得起的。但村里人善变通,可蒸五十大五十小,甚至只蒸五十个小的。一可当十,五十也能代表一百,正如十二可以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天、十二月、十二年,也代表极多、代表无穷。再不济,白面里搀兑细白棒子面,碱略微沏大些,蒸好再以硫磺熏一下,化妆后的百穗儿照样白得亮眼。
百穗儿跟一般白馒头最大的不同,不是搀兑棒子面与否,而是最后一道工序,点红。筷子头儿蘸上澥好的红颜料,在馒头顶部正中位置轻轻一点,那白白的馒头顿时生动起来,妩媚起来,欢腾起来。一屉一屉点了红的百穗儿铺排开去,也算得大场面了。小时候,我极喜欢看人家蒸百穗儿,尤其是看点红的那一刻,老觉得如此好看的百穗儿是会飞的,就像我梦中的仙女,飞着飞着就不见了。我怕那百穗儿飞,于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直到大人们抬着鸡腰子笸箩过来,不讲任何道理地把我撵到一边去。
赶上亲戚家大闹十二晌,我便拥有了跟百穗儿一样化妆的待遇。穿起簇新的衣服,额头上用筷子蘸上澥好的红颜料点个鲜红的红点儿,由母亲领着,擓一篮子百穗儿还有平日里攒下的三二十个鸡蛋,去赴宴。一路上,满脑子都是梦中的仙女,跟我一样额头点了红点儿的仙女,然后是篮子里的百穗儿,跟我一样脑门正中点了红点儿的百穗儿。那路,也便与平日里走的路有了几许不同。那是我与仙女、与百穗儿一同走的路。那路上,我们都是那么好看,好看得都可以飞起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南北朝,更不知道寿阳公主还有她的落梅妆。但我真的是好喜欢眉间那个圆圆的、鲜妍的红点儿啊。到了亲戚家,我们篮子里的百穗儿跟其他贺喜的人带的百穗儿,都给倒进大大的鸡腰子笸箩中汇合,我也跟其他人家带来的孩子汇合,我们都是额头上点了红点儿的孩子,好看的孩子。过十二晌的主角,那个浑身乳汁味道的小娃娃,额头也是点过红点儿的,穿了大红的斗篷,或者绣上鲤鱼跃龙门的红兜肚,简直跟画儿里的一样。
十二晌,真是作为一个村里人的大日子啊。从落草,到十二晌,满月,百天儿,周岁,十二岁,二十四岁、三十六岁、四十八岁、六十岁,直至百岁,人生的大幕从眉间那个好看的落梅妆开启,一个节点一个节点,一个轮次一个轮次地走下去。每数到十二这个数字,不由停顿一下,内心里偷偷苍凉回望。或者,真正的村里人是无暇回望的,回望,只是我这个所谓文化人脆弱的自我娇惯。
村里已经不怎么重视过十二晌了,大家学着城里的样子,给孩子过满月、过百天。百穗儿还在蒸,不是一家一户自个儿蒸,一切由馒头房代劳。柳庄馒头全县闻名,是靠百穗儿打的天下。我亲自去过馒头房,十几屉大馒头一起出锅,还是老酵子沏碱、人工揉制、柴锅大灶的手艺,熟悉的麦香把眼泪熏出来,眼前朦胧一片,化好落梅妆的百穗儿们飞在当空,风箱奏乐,仙女歌唱。
2/大洼面花
我深深地屏住呼吸,压抑着心跳的速度。但我无法压抑心跳的分贝,恐怕那激烈的鸣鼓般的声音,跟随手中相机镜头的方向一路跑出去,惊动了小水洼里那些悠闲自在的精灵。那些,应该准确地称作六只。三只泊在前几天刚刚退水的黄泥滩上,舒缓地踱步;三只,在与泥滩相接的浅水中,亮翅,引颈,轻舞。仲夏的上午,阳光含含糊糊的,却蛮有热度,淡白的光线洒落在水面上、苇子叶上,也在水中画出精灵们修长而纤细的美腿,妙曼的身材,尖而长的喙。
我之所以称它们为精灵,首先我得老实承认,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鸟,更不知其姓甚名谁。但并非不知道姓甚名谁的鸟,就能够被我拿出精灵两个字来私授封号。精灵,在我的词库里是有着严格的使用尺度的。那一刻,作为大洼里陌生的闯入者,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另一种陌生的群族、陌生的环境给慑去了。端然,祥宁,优雅,纤丽,妩媚,婆娑,这些词全部相加也无法描摹出那样的美来。美腿朱红,翅膀黑亮,胸羽雪白,就是这样美好的六只鸟,它们停泊在淡的水、青的苇、黄的岸,蓝的天之间,将五行、七色之奥义尽收。
后来,听著名散文家、在大洼里生活写作了几十年的张华北先生说,我称之为精灵的鸟,真实姓名是黑翅长脚鹬。这是一种旅鸟,分布于世界上近百个国家和地区。每年四五月份迁来中国北方繁殖地,到秋后携儿带女大规模南徙。沧州南大港大洼湿地,是黑翅长脚鹬之乡,当地人管它们叫“红脚娘子”。苇子洼里的小鱼小虾,胖胖的蚱蜢,鲜嫩的螺蛳,都是红脚娘子最喜爱的美食,浩瀚无边的苇荡,一个连一个的水洼河汊,刚好供它们坐窝,游戏,恋爱,孵育。
张华北曾经长期观察红脚娘子的生活,他的散文《大洼美鹬》上了《人民日报》,被无数网站转载。这让大洼的名声跟着红脚娘子轻盈的舞姿一起,舞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也让属于全世界的旅鸟黑翅长脚鹬跟大洼更紧密地绑定在一起。就如同我第一次发现这黑白红分明的精灵的一瞬,浅的水,青的风,黄的滩,蓝的天,那么不容置疑地在同一帧风景里烙刻于脑际。其实,因着张华北一支妙笔而名声远播的,哪里止于黑翅长脚鹬。大洼的苇、大洼的鱼、大洼的蝗、大洼的雀,大洼的人,大洼的美食,甚至于大洼里盛产的黑脚大蚊子,皆无数次成为他笔下的主角。一片濒临渤海湾的湿地,大洼,就这样与一个喜欢大洼的善良文人结下不解之缘。
有人私下跟我透露,张华北不是大洼本地人,他祖籍四川,几十年前跟随家人一起来大洼的南大港农场讨生活。对此,我轻轻一笑,因为我马上想起了黑翅长脚鹬。那些美丽的红脚娘子,也不是大洼的鸟呀。可是,它们就是那样痴情地爱上大洼,年年开春,呼朋唤辈,老幼相携,几千里几万里奔向这片开阔的、浩瀚的湿地,把生命里最庄严、最重要的繁衍环节,交付给这个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所在。
跟红脚娘子一样,把大洼作为重要迁徙地的旅鸟,有17目45科种。丹顶鹤、白鹳、金雕,大天鹅、白枕鹤、灰褐,豆雁、中白鹭,鹞鹰、绿头鸭,无论国家一二级保护珍稀鸟,还是不在册的布衣白丁,据说张华北讲起大洼的鸟,可以三天三夜不吃饭,一直开着话匣子。
跟大洼作家张华北一样,长途跋涉来大洼讨生活的,还有成千上万的异乡人。跟那些年年迁徙的旅鸟不同,他们来到大洼,便坚定地留下来,生活劳作,娶媳妇聘闺女,生子生孙,把这里作为定居的家园。据地方志记载,自明朝燕王朱棣以“靖难”诛奸、入京“扫碑”为名,大肆杀戮当地土著民,导致土地荒芜、人烟稀少。永乐二年,大批穷苦人自山西洪洞迁徙至此。而洪洞大移民之后,数百年间,又有多少人循着海腥的滋味,逆着海风的声音来到大洼立足生根,开枝散叶,并无详细的记述。迁驻者与大洼一起,饱经战乱和自然灾害之苦。他们住芦苇罩顶的泥房子,以鱼虾和黄须菜充饥果腹,习惯了以大洼的水土养人,以大洼的风俗活人,而逢年过节,又请出从千里之外的故乡一路背过来的祖宗的灵位,以祖先之礼制虔诚地向神灵祭拜、向苍天祈福。可以说,是黄土文明和沿海湿地文明不断地相互融合,相互碰撞,成就了今天大洼的文化,还有今天的大洼人。
在大洼民俗馆,面对一副叫做面花模子的藏品,我久久不肯移步。面花模子,是大洼女人制作面花所不能少的工具。作为藏品,那模子一定有年纪了。原本的木色起了厚厚的包浆,温润,慈祥,深凿的凹槽中阴刻花纹也早不见早年刀锋的锐力,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老婆婆脸上花朵般的皱纹。这样一副模子,它“磕”出的面花,该是多么有生活、有故事。
是的,大洼人制作面花过程中,将发好的面在模子里刻花儿的工序叫“磕”面花,就如同他们管茫茫的大洼叫大草洼或大苇洼,管最小的小虾叫虾丝,管炖小鱼叫熬小鱼。“磕”面花的面,是盐碱瘠薄的大洼特产的小麦磨成。这样的麦子,靠天收,也不施化肥和农药,亩产只有二三百斤,产量低,做出的面食却却分外筋道,麦香浓郁。老年间,生活清苦,素常日子大洼人是舍不得吃白面的。省下的白面,到年根下,或逢婚娶,才郑重地拿出来,发面,做面花,作为祭天祭地祭祖宗的供品,作为招待宾朋的上等美食。因此,面花,在大洼的诸多食物中,便有了最强的仪式感,蕴藏了最多的文化内涵。
面花模子的图案很多,有盛开的牡丹,硕大的寿桃,多福的石榴,但最具大洼表情的,是鱼和鸟。那是按照大洼人的审美原则抽象化了的鱼和鸟。在这样的模子里“磕”出的面花,蒸出的花馍,鸟丰腴,鱼肥美,完全模糊了大洼生灵们的百种姿态、千种脾性,但它们分明又栩栩如生,仿佛可以随着刚揭开锅时的白色蒸汽扑啦啦起飞,回到清甜的水洼,回到葳蕤的苇草间。
在大洼人的心里,鱼是大洼的富产,鸟是大洼的精魂。我想,他们一定是把对大洼的爱,对大洼的虔诚,一刀一刀雕刻在有着信仰意味的面花模子里,昭告于各种隆重的仪式之中。代表这种爱和虔诚的,还有大洼人对湿地环境保护的自觉追求。这里,年被河北省人民政府批准为省级自然保护区,年纳入国家重要湿地名录,年被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授予“黑翅长脚鹬之乡”称号,年加入东亚——澳大利亚鸟类迁徙保护网络。大洼人的日子富裕了,大洼里来来往往的生灵们,不管是定居的鱼虾,还是年年迁徙的旅鸟,都受到格外的眷顾。
好几年之前,就已经晓得大洼面花,因为我朋友的家乡就在大洼。每年过完春节回石,她都要带一兜面花来给我拜个晚年儿。也是好几年之前,作家张华北的名字就跟着他的散文集《蓝天飞来丹顶鹤》一起如雷贯耳。这次大洼采风,邂逅大洼精灵黑翅长脚鹬,然后再次品尝面花,品读面花模子,还有张华北的散文作品,却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那是一种神魂通彻之感,是对一片洼子、一种文化、一种理想的朝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的鱼、一方的鸟,一方的生灵。大洼,以敞亮的、包容的胸怀,为草洼之上的一切生灵赐福,也浆养着大洼人、大洼里一切物种的襟抱和情感。
日啖面花三两颗,不辞常做大洼人。而作为大洼的旅者,我好生羡慕一只大草洼里自由翩舞的黑翅长脚鹬。
3/明月高挂
76年前,故乡的中秋,有月光吗?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娘也说不记得。只有姥姥常常说,那晚的月亮太大太圆太亮了,蓝个盈盈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月光,后来生生让姥姥落下眼病的根儿。
那个中秋,家里只有三个人:娘,姥姥,还有姥姥的婆母奶奶——八十多岁的秀才婆。
姥爷当八路打鬼子去了。他离开家的时候,是一九三九年初夏,娘不满一岁,新麦刚刚下场,春玉米尚未高过胸口。
姥爷走了,离开家也并不遥远。因为我的故乡冀中平原就是抗日主战场。零零星星的枪声,震耳欲聋的炮火,都能让家人与姥爷联系在一起。那会儿人人都是脑袋掖在裤腰上过日子,姥爷走了一段时间,姥姥的心里就不再那么吊得慌。头一天听到战事,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凶信儿,那就说明人还健在,还平安。
姥姥和村里的妇女、老人、儿童一起,作为留守者,她们,在以另外一种方式跟日本人“打游击”。
“鬼子快进村了。”姥姥脸上擦了锅底灰,头发搓上掺着黄土的柴禾屑,怀里抱着她的独养女儿,跟随乡亲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
“鬼子撤了。”姥姥抱着孩子回到村里,跟妇救会的人一起,半宿半宿做军鞋、缝军袜。
可是,那个中秋,一个口信,却让姥姥后悔多半生。
村里的剃头匠老五跟姥姥说,早晨过队伍,他见到我姥爷了。队伍走过泊庄村北的枣林,枣子半红半青,正脆甜。可巧,那枣林属于姥姥的娘家。女婿吃老丈人家的枣,天经地义。于是,姥爷热情地招呼大家:同志们,尽管摘脆枣儿吃吧,这是咱自个儿家的,吃多少都不犯纪律。
姥爷让老五捎话,给他做双鞋,天黑送到鲍墟。
活儿要得太急。亲手为姥爷做一双鞋,根本来不及,姥姥粜了几升粮食,买了鞋,央求村里脚力好的壮汉给送去。
姥姥没有跟随送鞋人去鲍墟。左邻右舍,都骂她傻。姥姥后来也悟出了自己的傻。我懂事以后,姥姥还多次讲起:“唉,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呢?豁出去把孩子撇给老奶奶看着,赶他一宿夜路,也能走到鲍墟呀!”每次,她总是这么结束她的讲述,叹一声,又“哧哧”地笑一下。“咳,谁知道他要到山西打鬼子,回不来了,还以为一直就在十里八村的,去去就回来呢!”
姥爷离开家的时候,是不辞而别。他托村里管事的,也是我们郭家的老族长把斤米票转给姥姥。斤米,是那时村里发给一个抗日青年家属的补助。那米票,也算是他给家里的一个口信。在队伍上,姥爷跟家人唯一的一次联络,也是一个口信,他想要一双家里做的鞋。
善良、本分的姥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样一个简单的口信,竟是她和姥爷的永诀。那个中秋,没有月饼,也没有供奉给月亮娘娘的鲜果,只有洒了一院子的幽蓝的月光。连一家人的心都不在院子里,它们正乘着月光追随着那个为姥爷送鞋的人。
姥爷的队伍开走了,家里却来了另一个兵——八路军游击队的小交通员娃子。踏着一地幽蓝的月光,娃子走进我家的小院儿。
娃子也就十三四岁,黑瘦的脸,高挑的个儿,星星一样的两只眼睛,一支战利品“王八盒子”,藏在左袖筒里。他的左臂挂花了,组织上安排他在我家养伤。
姥姥说,娃子是个见过世面的小大人儿,见面就管她叫嫂子,管秀才婆叫奶奶,跟着一块吃饭,一块干活儿,还帮她哄孩子。晚上,家里被子不够盖,就与奶奶打对脚。不知底细的,谁也不会猜着不是一家人。娃子伤好的时候,人们几乎忘记了他是个兵,似乎他原本就是我们家的一员,是我姥爷的亲兄弟。
年,抗战到了最艰苦的关头,娃子他们的游击队坚守在冀中。我们的家,娃子常来常往。有一天,娃子把一张照片交给姥姥,那是他穿着军装的个人照,军装很肥很大,他却很瘦很小。那是他刚当兵时照的,穿的是首长的衣服。他说,他的家几乎跟我们家一样,有一个奶奶,有一个嫂子和一个小侄子,他和哥哥都是八路。可惜,哥哥刚当兵两三个月就牺牲了。他托付姥姥,如果他也牺牲了,等将来打败了鬼子,让姥姥想办法把照片捎给他的家人。
抗战胜利,我的家乡解放了,娃子幸运地活着。他从姥姥那里取走他最宝贝的照片,他要下江南了,他得先回家去看看。
托付姥姥照片的那个晚上,娃子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年仅十五六岁的他只身干掉一个小名叫“獐”的恶霸汉奸。
“娃子锄奸,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姥姥说。
年,姥姥的婆母奶奶秀才婆去世。无奈之下,老族长说出了姥爷在山西战场牺牲的消息。这个消息,他迟报了5年。
姥爷的消息,是凶信。姥爷这个人,变成了政府颁发的一纸烈士证明书。
那一年,娃子也没了下落。娃子,像一阵刮过我们院子的风,风停了,一切如常。谁都见过风中的树,风中的屋,风中的墙草,可是,谁也不知道风的模样。娃子走了,他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小锅(我姥爷的乳名)扔下你们孤儿寡母一去不回头,这娃子也是个没良心的。日子好了,早把你待他的好忘到脑瓜瓢后头去了。”左邻右舍断不了跟姥姥提起娃子,提起打鬼子的艰难岁月。姥姥永远护着娃子:“人家娃子可是好孩子。在队伍,得跟着队伍走呗!打老蒋、抗美援朝,啊,对了,还有剿匪。多少仗等着他打呢!就盼着他命大,结结实实地活着。”
多少年以后,姥姥已经是个八旬老妪。她老了,严重的白内障青光眼,造成视力高残。不管有月亮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她都看到满院子幽蓝的月光。在满院子的月光里,姥姥反复低语着那句话:“结结实实活着吧,活着就好。”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自己,还是在想念风一样消失了的娃子,我姥爷的亲兄弟一样的娃子。
作者=宁雨?版权声明:本文版权归宁雨,转载请注明本文照片均转自网络,特此声明?宁雨,女,河北肃宁人。已出版散文集《女儿蓝》,长篇小说《天使不在线》。作品见《人民日报》《邯郸晚报》《散文百家》《西部作家》等文学报刊。曾获河北省散文名作奖、河北省第二届散文大赛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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