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过去和将来之间的差别只是一种错觉。”
-----爱因斯坦
4.凯旋门
对于已经发生的既成事实,评价其是非有时是很尴尬的事情。对于当事者来讲,它们注定绕不开这样的事实;对他们来说,这是宿命。
大洼地区名噪一时的老木,老兄,钱四,老黑,甚至什么白秋珍这些大大小小的人物,都逃不掉这样的宿命。
十九世纪初,40岁不到的科西嘉人自我加冕称帝的第二年,命人建造法国的凯旋门。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的皇袍虽然只穿了十年,拿破仑皇帝还是留下了两样光照千秋的存在:凯旋门和拿破仑法典。当他黯然谢幕的时候,凯旋门的建设差点胎死腹中。还好,30多年后,凯旋门终于还是落成了。
时隔两个世纪,遥远东方的某个小镇上,对科西嘉人崇拜有加的外乡人“木拿巴”命人辛苦建造的属于他的凯旋门,却终于被拆掉了。其时,老木差不多已经自身难保,管不了这许多。最多,他会多打一个饱嗝,毕竟牢饭就够难吃的了。
但是,事过多年,还有人会在百度贴吧上发贴:到滨海的凯旋门怎么走?好心的人回贴说,原来的凯旋门已经炸掉,但老大洼人都知道在哪儿,你不必担心,司机会带到你目的地,他懂的。
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需要懂得老木当初的心思了。如果老木知道拿破仑下令建造凯旋门之后,最终死在了一座流放他的荒岛上,他还会想建这些“门”吗?
老木的凯旋门只存活了十年。与这些“门”不同,大洼地区还是有一些木老板风格的建筑留存了下来。对于一个有着辉煌的前半年生的外乡人来讲,老木的文化理念与他的个头儿显然不成正比。他选择复制几个世纪前拿破仑将军功成名就后的庆祝方式,一方面由于老木那些年一直无往不胜,内心有些膨胀;另一方面,选择一个小个子的世界名人去模仿,他应该还是有一些略带狂妄的内心类比和参照。或者,说不定,他已经得了某种神谕也未可知,因为那时候,他很容易轻信了他部下的吹捧:他也有点儿把自己当神了。
老木修建的凯旋门,粗浅呆萌的样子让有文化的人笑了很久。可是嘲笑能阻挡历史的进程吗?拿破仑的凯旋门建了几十年,他下台之后还差点停建了,木老板的凯旋门没用半年就拔地而起了。为证明老木的英明,老木的部下请外地来访问的客人在这些建筑前留影,致使背靠大洼凯旋门的旧照流布广泛。当学建筑的专家也开始渐渐接受这两座古怪的建筑的时候,有新来的官人却十分看不惯它的存在了。理由似乎很强大:建筑鬼里鬼气不说,平白占了道路,让不少有眼无珠的人成了冤魂,让醉酒者真变了醉鬼。忍无可忍了好久,没有什么听证,没有什么论证,首长一声令下,半天的工夫,长得像个收费站似的几座“门”就消失了。此前,寄托了小个子长官雄心壮志的建筑物刚刚新上了一遍漆,古怪的蓝色和紫色让人联想到一些祠堂的颜色。朴拙坚韧的名人手书“海化城”和“奋进创业”,连同它上面的古怪的颜色转眼都消失在雾气腾腾的灰尘中了。
也许,新主官确信,在大洼人民心中,再也不会有凯旋者了。因为他们发现,等不及这些历史的见证物颓败,那些伟大的人物,伟大的传说早已经轰然倒塌。
比凯旋门更早倒掉的是写着“海化城”三个大字的凯旋门北面的红楼。这座红楼在当地的兴盛堪比厦门的红楼,甚至红楼主人发迹的一些早年的背景都似乎有一些异曲同工之妙。红楼的主人钱四也曾经是一代风云人物。他背着一杆猎枪,因为不平,企图去兄老板的办公室要他的小命。兄老板是谁?敢以小个子得罪你钱大个子,他就早有预案等着了。钱四还没有把他的猎枪从肩上摘下来,老兄亲手提拔的退役的侦察连长已将他撂倒并生擒了。老兄指着钱四鼻子大骂他小子想翻天。背后,却立即安排手下答应了钱四的要求,几乎没要租金就让钱四重新使用了红楼。钱四在派出所关了几天,出来之后发现准备赶走他的人已经撤了,他也不想再杀老兄了。他原本也只是想吓吓老兄。
红楼的生意很是红火了一阵,开业的时候,钱四不带笑意地迎接他请来的宾客,他并不陪人喝酒。众人吃饱喝足之后,他背着手踱着方步送走他请来的宾客,赠参加者人手一份高档茶壶。我是他请来“搞宣传的”,他还特意让我捎回一份,给安排我来的领导。几年前,这把也许十分廉价的器物摔碎了,我很心疼。因为一直没舍得用。
红楼有些什么经营秘诀,不得而知,似乎人人都说钱四发大了。有时,司机出身的他开着奔驰五百在菜市场买大虾,有时则见他踱着方步,冷冷地看着他的红楼进出的客人,微笑着。
不知哪一年,红楼就式微了。钱四将饭店包出去,收租子。新的主人生意也没有怎么见好。慢慢地,关张了。有手艺人包了房子,修理电机,生意还凑合。
有看风水的说,钱四就得老兄这样的人压服着才有运气。老兄被老木整走,钱四也失去了靠山,玩完了。
这些笑话也许不可当真。前些日子,有人老看见大个子的钱四,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电动自行车,在街上驶过,人并未见老,仍是那副严肃的样子,看上去似乎确实是败落了。钱四应是败在老木手底下了,但他们似乎没有交过手。没有人知道底细。也有人传说,钱四在叫白秋珍的女人身上砸钱,钱花光了,仍没有赢得芳心眷顾。
世事无常。一波一波能人陨落了,消失了。有些是有迹可循的,比如老兄,比如老黑;有些似乎只是天意,比如钱四。
世事也有常。被老兄整走的人并不见得都有不好的下场。
去年,本地的一位著名乡土记者转发了一篇报道,中部省份的大报连篇累牍刊发文章,讲述一位鲁藉潍籍大洼籍人士的传奇人生。这位当地巨富已近七十岁,被晋地官民簇拥,崇拜,传说。据说,巨富当年也曾栽在老木手下:因仕途受挫,愤而辞职,远遁他乡。二十多年之后,老木弯着腰走出号子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秦城首富正接受秦城官员们的祝贺:他的公司上市了,给当地带来了巨额的税收;他和他的家族吃水不忘给水人,捐出数千万元做慈善事业,省市领导让他选上了政协副主席,工商联主席。轻易不掉眼泪的富人老秦有时回到家里,喝着老伴给他泡的老酒,也会有几滴说不清楚滋味的泪水掉下来,冲淡了他的酒。他的人生有了些许的醉意,往事涌上心头。
这个时,他总会想起那个长得白净高挑,眉眼转动便叫人魂不守医院的年轻女医生。医院的书记,一把手。暗地里,他也被这个女子弄得迷乱了。他动了念头儿,想让这个可以当他女儿的小女子命犯桃花一回。他便一心想栽培这个无知的女孩子。可是他命不济,他还没来得及下手,他的上司似乎也看上了这个毫无社会经验的,俊俏得让人失去活下去信心的姑娘。
医院看他的牙:他的牙疼得他无心考虑本地的百年大计。医院,对守在他身边的老秦大发雷霆,说:医院管理混乱到了家,牙科的小闺女也敢对他爱搭不理,先撤了你这个书记再说!老秦知道老木说得出做得到,让小白去向他的大老板赔不是。小白听秦书记讲得恳切,一点儿不扭捏地真心去赔礼道歉。老木笑了,问小白是哪里人,一问,还是他的老乡。他也知道了她本不姓白,他嫌父姓黑太难听,从了母姓。木老板说,你不黑,你就姓白,看谁不让。白秋珍笑了,他觉得这个老板土得倒也可爱。
秦书记还是被撤了职。木老板牙疼好了医院,让他颇费思量。终于有一天,老木说出了他的心思,他想让小白去厂办当秘书,秦书记坚决地回绝了。木十分恼火,借口管理失职,大会批小会评,撤了老秦的职。老秦心一横,鱼死网破,向上级纪委举报木有奸淫之心。木正是市里的红人,最终,木老板汗毛也没人动他一根儿。秦胳膊扭不过大腿,又不甘心当一个防疫站的站长,愤然去职。秦的检举救了浑然不知的白秋珍。木再也没有敢打过白的主意。大洼巴掌大的地方,却早传遍了老木与老秦与白的捕风捉影,不干不净。
白秋珍浑然不觉。
从电视上看到变成秦城首富的秦书记的时候,白秋珍大夫已经过了四十岁,她依然孤身一人。她当初很惋惜秦书记被撤职,甚至有些愧疚,因为她觉得是她闯了祸。四十多岁的白秋珍还是那么喜欢打扮,喜欢看琼瑶阿姨的小说,医院耳鼻喉科的病人面前挺着胸脯走过。人们已经渐渐忘却她另外一个名字,白素珍。她的十分的妖娆与这个名字十分匹配,她的善良,也与这个名字很配。
好记性的大洼的居民都会记得,这个有些洁癖的口腔科大夫眼界很高,当年很多人上门替她说媒,她都不轻易答应。了解内情的人知道,其实是她的父亲不肯答应。她是她父亲的掌上名珠。她的姐姐已经嫁了,嫁了一个语文老师,他父亲很后悔;发誓让她的小女儿有更好的未来,他要精挑细选。筛了数年,并无所获。白秋珍看中了一位军人,动了心思。军人也十分向往珍的美色,白父反对得也不坚决。这桩婚事终究没成。军人听说白秋珍父亲的名声,退却了。等白父终于看中了一位有文化的青年人,珍已经快三十岁了,于是匆忙之间,嫁了这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结婚不到半年,街道的大妈上门了,让白秋珍做夫婿的工作,让他"别练"了。白家这才知道,青年人信了邪教。白父不能容忍,逼着白秋珍离了婚。
白秋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们离了婚,还经常去看望前夫的农村老娘,以她的洁癖,去伺候大小便失禁的垂危病人,难度可想而知。练邪功的儿子,他即使知道白秋珍的情义之举,也不会感激的,因为这些练功的人,并不信凡众的这一套。他已经消失了好多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但也有人说,人工湖公园门前,那位侧躺着的、有一头蓬草样头发的人,正是那个青年大学生。他或许没有疯,他的存在只是练功的一种方式而已。
白秋珍也不信这一套,她只是凭着良心做事。但四十六岁的的白秋珍愈来愈相信,是谁动了她头上的太岁。她觉得老天不公。几年前,白秋珍开始研究周易,现在她似乎有了一些心得。
人生无常也好,有常有罢,有些基因确实是遗传的。白秋珍虽然抛弃了她父亲的姓氏,却没有抛弃父辈的基因。四十岁之前,白秋珍因为一段无疾而终的短暂的恋情,陷入了无尽的诉讼。男主的原配起诉她破坏了婚姻,纠集人手打了白,差点破了相。白于是反诉侵权,轻微伤最终无法让原配等入狱,她不平;又觉得男主不配做男人,不为她说话,找出借据索要二十万的借款。艰难的诉讼过程中,她自学法律,慢慢忘记了自己是个牙科医生。她跟法官着急,跟鉴定机构着急,跟她请的律师着急。她的官司还没有眉目,刚买的还没有住的楼房又漏了水,泡了楼下人家的地板,家具,泡了人家新娘新郎的情绪。她认了,先赔人家的损失。然后,跟物业、跟房地产公司战上了。
不管你信不信,白秋珍在某种程度上又开始重复她父辈的人生,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按有些相信风水的人的说法,将凯旋门搞掉是做孽,是破坏了这里的龙脉,要遭了报应。仿佛是验证这些人信仰的灵验:老木的陈年旧事被翻出来,老无所安;年青后辈为蝇头小利前赴后继,毁了前程。厂子里不断地有人在意外中死掉,有些是外地打工的,有些则是本地人。直到某一个严寒的早晨,轰隆隆的水声滚过沉睡中的居民的梦境的时候,好多人都打了一个冷颤。
白秋珍也一直在打颤。
德国人雷马克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凯旋门》,我常常想起书中的画面:外科医生拉维克在塞纳河畔划燃火柴照亮了琼恩苍白的面孔,他们缠绵悱侧的故事让人觉得人生的困苦总还是有一些温馨值得回味。医术高超的拉维克最终没能取出琼恩情人射向她体内的子弹,他用注射帮助心爱的女人摆脱痛苦。他也终未逃脱追捕,黑暗中被押往未知的远方……
有些年,我喜欢模仿雷马克的文笔乱写些随感,那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本地区有名的女人白秋珍,一个牙科医生,大名鼎鼎的物理老师黑振山的小女儿。珍十分像琼恩,似乎谁也救不了她。
也许老秦可以,但白秋珍不会去求老秦,因为她像老黑一样,也有一些洁癖。
.6
张延胜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