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灯(长篇缩写)靳春1仉鼎盛娶成了媳妇,是位叫张毓卿的。张毓卿是东庄村人,在周围颇有名气。她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六岁时,就被父亲打发到村上的私塾里读书。因她天赋好,很是博得先生的赏识。可惜,张毓卿没能做官去遂她爹娘的心愿。后来,张毓卿大了,也是由于战乱,只得从学堂出来,十六岁便出聘了。张毓卿找的对象,是她表兄。她们这段姻缘,很像古老的故事。她们婚后的生活,很是幸福。十九岁时,张毓卿生下了女儿猫猫。在猫猫一岁的时候,张毓卿的丈夫被抽丁参军了。他跨过长城,到了归绥。那支队伍是属于傅作义的。张毓卿的丈夫走后,一直杳无音讯。如此,一年又一年,她苦苦地熬盼着。在她二十七岁的时候,一位从归绥回来的人,悄悄地说:“张毓卿的丈夫,早在两年前的一次战斗中阵亡了。”一日,她爹看着她,叹一口气,说:“我看有合适的人,你就找下吧。古话说了,车不得圆,人不得全。只要诚恳,不憨不愣,能过日子,也将就了。”那日,张毓卿从地里回来,只见炕上坐着一位陌生的男子,同她爹交谈。她倚立在柜旁,仔细地审视着,像是在老营城货铺里买一件东西一样。人长得还可以,个头也不低,浓眉大眼,颧骨有点高,显得面孔清癯。他赤脚盘腿坐着,左脚面上有一处伤疤。听他自个儿介绍,他叫仉鼎盛,弟兄两个,他排行老二。皆因家贫,已经三十一岁了,还没娶亲。仉鼎盛赶着毛驴,一进破堡村,那攒聚在街上的人们,都围过来了。仉鼎盛的大嫂石榴花来接妯娌,她心眼儿乖巧,有时说话又爱绕弯子。她看到毛驴上还有猫猫,笑着对周围人说:“哎呀,我还不晓得,耗子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头哩。”话音,虽然不高,可是张毓卿听到了,心里像针扎一般痛楚。仉鼎盛在院里就被村长喊去,是有急事。2仉鼎盛回到家里时,张毓卿和猫猫睡下了。本来,今儿是他的新婚之日,他很兴奋,可一娶回张毓卿,还未把妻子送进家门,便被村长叫去了……他点上胡油灯,躬身,在张毓卿头前,关切地说:“我回来太迟了,也不知你们吃过饭没有?我带回一碗羊肉,眼下正是羊跑过青的时候,不算太瘦。你和猫猫起来吧。”吃过,在放碗筷的当儿,张毓卿才发现,锅台上放着一个白布包。张毓卿说:“大哥来过,我没点灯,他也没说啥。是大哥带来的。”仉鼎盛便解开挽着的结子,一枚一枚数了起来。“哦,七十一块。我还以为有个百儿八十呢。”村对面那口大铁钟铛铛响了,在静夜里深沉、悠远。张毓卿一惊,问:“咋的回事?”仉鼎盛不慌不忙地说:“南台梁的日本鬼子要出动了,在后半夜会到这儿。我没对你说,你别害怕,叫醒猫猫,咱们到后山里去。”在后山里,仉鼎盛安顿张毓卿和猫猫钻进一个岩洞里,将岩洞里的一条秘密出路告诉她们,并一再叮嘱娘儿俩,同邻里的老大娘一起,千万别独自乱跑。石洞外“啪啪”响起清脆的拍击岩石的响声。张毓卿心里一惊,头皮发麻。老大娘却说:“你,你快进来吧。”石榴花一拍大腿,说:“只顾说笑,险些忘了大事。那日本鬼子一进村便踩上了两颗地雷,据跟踪的说,炸死了三个日本鬼子两个黑狗子。他们没顾得拾掇尸体,折转便走了。不过,估摸他们不会甘心,还会返回来的。你们听到钟声了吧?要咱们躲藏好,谁也不得回村……哎,那个王寡妇领着日本鬼子,去起地雷时,一个黑狗子端枪走火,把她打死了。”半夜,刘秉文潜伏在十字路口的驮子下,瞅准机会,是要再拉几头牲口,搞几驮粮食。两个黑狗子,将枪放下,沿东面的墙去了。刘秉文爬起,将两杆枪捡起,背着一杆,手里提着一杆,又朝南沟去了。第三天晚上,仉鼎盛潜回村里,扔了几颗手榴弹,又迅疾地退出村外。日本鬼子和黑狗子大乱,在仓皇奔跑中又踩响几颗地雷,有三个日本鬼子和两个黑狗子被炸死了。三本武夫也受伤了,脸上被划开一道口子。后来,日本鬼子和黑狗子连夜驮着几具尸体,从破堡村撤出,回南台梁了。有一段时间,日本鬼子和黑狗子没有来破堡村骚扰,但在其他村犯下的罪行,难以计数。在离破堡村不远的白家庄、小泉村,有几户被杀绝了,其情景惨不忍睹。在白家庄,一次将我妇救会干部全部包围,仅有一名突围。有八名妇救会干部被杀,头被割下,肠子被挑出,心被摘去。尤其令人发指的是在她们的阴户里,都给塞进石头。至于小泉村,则把人赶到场地上,点燃秸垛,一个一个把人逼进里面,并把婴儿提起,扔了进去。仉鼎盛知道这些情况,对刘嘉麟、郝德等说:“那些村人太大意了。唉,也怪他们没经验。我说过了,日本鬼子也是欺软怕硬。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刘嘉麟也说:“对,给狗日的几个硬的,让他们尝尝厉害,狗日的也轕怯(轕怯:心里害怕,行动受到限制)呢。”3郝德得到刘嘉麟送的两垧破堡里的田地和一匹黑骡子,自然很是感激。几年下来,郝德也会成为破堡里殷实的户子。那样,再不用为吃穿惆怅了。郝德回到家里,柳二女已将晌午饭做好了。山药蛋擦成丝子,再拌少许莜面,是抖毛“块垒”。这样的吃食,在穷人家里,也是够奢侈了。柳二女端上饭来,郝德一看,说:“咳,是这饭呀?”柳二女不满地说:“咋?还得给你弄八碗席面呀。唉,你还不知足啊。”在吃饭时,郝德满脸喜气,说:“以后,是会比这强哩。”刘嘉麟送人田地,何小圆也一再盘算,刘嘉麟是不会忽略他身边的,自个儿一定能得到一两垧的,可又不好开口。他也渴望仉鼎盛对刘嘉麟提晓一下,谁知,也没个音讯,只得耐心等着。不过,何小圆对仉鼎盛或多或少,有了怨气。刘嘉麟看着何小圆,若有所悟,有些歉疚,唉,看我这人,咋把他给忘了?一次,村里一个馋吃懒做的“灰鬼”拉住刘嘉麟,笑得挤着眼,说:“二叔,你乐施好善。你知道我的家底,穷逑打得炕板石响哩。我二十几岁了,还讨不上个女人。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没别的想望,有几垧田地就行了。二叔给别人那么多田地,也匀给小侄子一两垧。小侄子日后发了,一定不忘二叔的大恩大德。”刘嘉麟放下肩上拗着的耧,说:“行哩。我只怕送给你的田地,将来兔子做窝了。”“灰鬼”一拍肚皮,发誓一般,说:“二叔又小瞧侄子了。咱人穷人懒是没田地,有田地咱也会活得人模狗样。不信,二叔等着看呀。”柳二女刚出门口,正碰上村里的袁稼轩和王达山找郝德来了。他们怒气冲冲,相互揪扯着,脸上手上都有被抓的血痕,袁稼轩的一只袖子掉了,王达山的衣襟被扯下了。自然,郝德也晓得,袁稼轩、王达山隔畔种地,因界石摩擦,矛盾由来已久。郝德眨着圆眼,说:“我给你们解决,也省得你们经常摩擦来摩擦去。我郝德活了这么多年,这法子还没使过哩。不过,我眼下腾不出空儿,半夜你们来吧。”当袁稼轩、王达山半夜来找时,他正圪蹴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地吸烟。他歪着头,看着袁稼轩、王达山,说:“我给你们解决了,这下该满意了吧?”袁稼轩、王达山转身去了,回家打着灯笼,到地里了。他俩弯腰,一步一挪,心惊胆战地沿地界查看。哎呀,我的妈呀,这个郝德确实给埋上了,像他们埋时一样,还做了掩饰,不知情的人,是很难看得出来。他俩这才在地畔上坐下商量,还得请郝德将地雷起了,固定界石,再不要你移我挪了。刘嘉麟一送他们就是两垧田地,外加一匹黑骡子。袁稼轩、王达山为争一垄田地摩擦了几年,有时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对袁稼轩、王达山的争斗,是能够理解,但对刘嘉麟心里想些啥,又琢磨不透了。4傍晚,村里上空已弥漫着淡淡的炊烟。两只麻雀扑楞楞地飞来,落在窑沿的石板上,头朝下窥探,而后,钻入窑面一个小窟窿里了。一位妇女站在大门口,吆喝孩子,快回家吃饭。这种吆喝,淳朴、响亮,谁听到了,也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一个村的,是谁吆喝,一听音声,都也晓得。一段时间相处,张毓卿知道,石榴花在东西上抠得紧呢。有时邻里也对张毓卿说:“天地转哩,人心换哩。你有初一,她没十五,白给送啥?”张毓卿一笑,说:“人活着总得交往,不能闭门吃了,又开门屙了。她是她我是我,伸出的手指哪能一般齐呢。仉鼎昌、仉鼎盛毕竟是亲兄弟,小枝又是仉鼎盛的亲侄女。唉,说来说去,还是咱们过得穷啊。”如此,张毓卿并不计较石榴花,仍是一如既往。仉鼎盛心里明白,张毓卿的理走得对呢。早晨,因下着雨,场面里不能干活。雨,淅淅沥沥。有时,一阵风吹来,榆树、杨树啪啦啪啦落下大的水点。人们经过时,都得跑着。石榴花拿着一只鞋底,去索女家里串门。“灰鬼”一见石榴花,便涎着脸,说:“我晓得你看不上我。母狗不调头,儿狗哪敢上身。可我心里想着,你能拦得住吗?嘿嘿,你那底细谁不清楚?你是得了便宜又卖乖,精的脱楦了……”石榴花被噎得换不上气,“啪”地搧了“灰鬼”一个耳光。“灰鬼”猛地扑前,抱住石榴花,嘴就直劲往她脸上蹭。石榴花一下傻眼了。她左抵又挡,手忙脚乱,仍无济于事。再说,毕竟是个女人家,哪是“灰鬼”的对手,“叭”地让“灰鬼”亲了一口。“哎,你回来呀?”眼看“灰鬼”要拐过巷口了,石榴花忙地吆喝一声。石榴花一本正经地说:“只要你乐意,我愿当一回老鸨嘛。我这就去索女家,你等一会儿一定来啊。哎,你得嘴牢靠些,不能瞎说。”石榴花、索女盯着二门,心里憋着笑。“灰鬼”一进二门,“啪”地小篮子掉下,柴灰扣在了头上、肩上。“灰鬼”真成了灰鬼。顿饭工夫,“灰鬼”又来了,脸面重新洗过了。他身后跟着一大帮人,吵吵嚷嚷的。“灰鬼”狠劲地踹开二门,指着石榴花,怒冲冲地说:“大嫂,我就害怕你捉弄我哩。这回,你得意了吧?哎,我才不作践你,是好是赖,谁心里也明白呢。同毓卿嫂子相比,你是蛇打秾秾(打秾秾:往上挺身子),强撑着哩。我宾服的是毓卿嫂子,你算个啥的货色?”一经“灰鬼”提起张毓卿,石榴花险些气晕过去。石榴花眼里溢满泪水,蔫蔫地说:“唉,这也不知是谁整治谁哩。‘灰鬼’是拿着软刀子,慢慢割切人呢。”5孟瑞祥也算是破堡村的一个人物,一临近年关,忙得不可开交。他打发那些长工、短工直往佃户家里跑,一遍一遍地催收地租。孟瑞祥回身,见几个长工、短工还没跟上,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这个怂样,缩头探脑,还想要工钱!孟瑞祥径直走进刘秉文家,见刘秉文正帮女人糊窗子。其实,刘秉文已瞭见孟瑞祥来了。孟瑞祥站定,脸阴沉沉的,说:“你准备过年了,我可惆怅得不行,家里不安生,长工、短工还没打发走哩。”孟瑞祥说完,将刘秉文的一口豁沿锅掫着走了。女人告诉他,何小圆把囤里的粮食,按拖欠长工、短工的钱数,全部折算称走了。孟瑞祥气急败坏地责骂女人:“你是个死的,你不能拦住?”女人睁大眼睛,说:“他说是你让称的。咋?你不晓得?唉,他把我也糊弄了。”已到半夜,孟瑞祥仍未睡着,颠来倒去,想着心事。蓦地,院里一阵狗吠。他挣扎着爬起,点上胡油灯。这时院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狗不吠了,却在痛苦地呻吟。他刚跨出一步,还未站稳,从门外两边扑过俩人,将他摁倒,他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次日,人们才知道,破堡村夜里遭了土匪抢劫,遭抢劫的不止孟瑞祥一家,还有几户殷实人家。孟瑞祥一口咬定,这是何小圆勾结土匪干的。刘秉文踏着一尺深的积雪,来到后沟。在陡立的坡上,那些葫榛、青草、蒿蕨……露着半截,簌簌抖动。他吸足旱烟,把烟锅掖在裤腰带上,“噗噗”在手心里唾两口唾沫,就行动了。打旺火柴是有讲究的,必须从山坡脚下开始,走一步打一镰,一直打到坡顶,打足一捆。这时,有只兔子拐弯跑来。一看到刘秉文又扭转疾奔。刘秉文操起镰刀,便去追赶,眼看快追到了,他扔出镰刀,不幸脚下一滑,身子朝前杵去,头碰在一块石上……刘嘉麟、仉鼎盛、郝德等,带着一只鸡、五斤猪肉、一块豆腐、五斤白面来看望刘秉文。在接神时,刘秉文在女人帮助下,在灯盏上引燃一把绒柴,又忙着点燃旺火。旺火,在当院里立着,火“哔叭哔叭”燃着,把他脸映得通红……女人绕着旺火,正转了三圈,反转了三圈。她手里握着一把干柴,在旺火上点燃,转身,朝家里疾走,又怕被火烧着,不时躲闪,她要把点燃的干柴,按进灶口里,烧火做饭。她也得讲究,老祖宗留下的习俗,不能违背,一切做法,还不是期盼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刘秉文和小儿子一同握着一根长长的葫榛棍子,挑着馍馍,在火上烤着,馍馍的香味,在院里弥漫着……6一位老大娘,是他们的邻居,她躺在炕上,在一天一天等待……谁也晓得,一直是张毓卿高一碗低一碗伺候。那一阵儿,老大娘听到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只说了一句话:“我该闭目了……”仉鼎盛和仉毓卿挺遗憾的,不过,也没办法,老大娘年纪太大了。按照边区政府的指示,破堡村及周围几个村,正酝酿土改(土改:也称三查,即查思想、查立场、查成份)。毫无疑问,人心波动,有亢奋的,有慌恐的,不管穷户还是富户,夜里都难睡个囫囵觉。谁也能够感觉到,世道是要变了。欧阳工作员来到了破堡村,他是负责指导这里土改的。农会的组织建立健全了,袁稼轩担任主席,王达山、郝德担任副主席,还有几位委员。在成立大会上,欧阳工作员代表上级讲话,对破堡村的农会大力支持,并希望农会主席、副主席、几位委员放开手脚,大胆工作。欧阳工作员用了许多新鲜词儿,啥的“史无前例”、“势如破竹”……村人都觉得这个欧阳工作员挺不简单,肚里学问大着呢。至于讲的是啥,都在心里琢磨,半懂不懂,似懂非懂,有的纯粹是像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对于那些财主们,农会初步确定的管控对象,也就是民愤大的,由民兵日夜严密监视,主要是防止他们逃跑,并将银钱、牲畜、农具、粮食等转移出去。而接下来的一项繁重任务,是划分成份。孟瑞祥听到欧阳工作员宣布成份,痛苦地耷拉下头,胡曼玲怔怔地看了郝德几眼,也缩在了人群里。郝德知道,孟瑞祥的希望破灭了。不过,郝德已经那样做了,他想,也问心无愧了吧!刘嘉麟的女人也在台下坐着,是和张毓卿在一起。这一会儿,她才真正懂得了刘嘉麟说的,“我只是告诉你,别把田地、牲畜看得太重”的含义。仉鼎盛得到郭淑珍在南口村遇害的消息,尤其是小茂、小凤也遇害了,简直不能控制自己。如果当初郭淑珍能听得进仉鼎盛和张毓卿的劝告,那么,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郭淑珍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郭淑珍是以汉奸的家属身份,被乱石砸死的。7郝德找到仉鼎盛,笑着说:“我听说欧阳工作员来了。”仉鼎盛看他一眼,平静地说:“是区里让来做个检讨。”郝德凑前,问:“那咱们得布置一下吧?”仉鼎盛说:“有啥布置的?到时让欧阳工作员说说不就行了。错误,谁也免不了。是你没错?还是我没错?”郝德点头,说:“对,对。唉,有些事儿也真难琢磨,你觉得对了,却错了;你以为错了,却对了,像捉迷藏一样。比方,游街、批斗杨燮林,当时觉得是对的,现在看来是错的。”仉鼎盛说:“把心端得平平的,也就不会出事。”郝德心里一惊,见仉鼎盛两眼紧盯着他,他低下了头。仉鼎盛看着郝德,说:“哎,你从区上誊抄回成份了,有没有差错?”郝德忙说:“我还没仔细看呢。”仉鼎盛说:“你找一下,让文书核对一回。”郝德听了,眨着小眼,说:“我去取来!”仉鼎盛让文书念了,他奇怪地说:“咋多了一家地主?唐凯之不是中农吗?是不是誊抄错了?这不是小事,你得重到区上查查,把它改正。还有李维邦和段轼将分的石窑重新斢换了一下,李维邦住段轼的,段轼住李维邦的。李维邦的窑契你不是拿回来了?段轼的还没有拿回,在他手里。你找上段轼的窑契,也顺便在区上将原来存根上的窑契改正。要是不能改正,那就重新补办一下。这两件事,一定得办妥,不要遗留下啥的麻烦。”这些郝德一一承诺下了。村里唱戏,未开之前,欧阳工作员和农会副主席郝德检讨完了。刚到村公所,欧阳工作员、仉鼎盛、刘嘉麟、郝德等还未坐稳,一人来说:“南口村捎来话,让提防着,说刘兆麟要带那边部队,回来血洗南口村,还有别的。”炕桌上摆满烩豆腐、鸡肉、粉条、炒山药片,油糕也端上来了,黄亮亮的,引诱得人口里直淌涎水。仉鼎盛说:“咱们聚在一搭,也得庆贺一下。来,这头一盅都得干了。”欧阳工作员、刘嘉麟、仉鼎盛、郝德等从村公所出来,个个头重脚轻,都有些醉了。仉鼎盛走了几步,猛然一惊,头上冒出冷汗。南口村捎来的话,他得去应付,不准备一下,也不行呀?他明知道,刘兆麟是不会回来的,但为掩人耳目,也不得不去疏散村人……他很懊悔,刚听到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会不会引起他人的疑心?他站定说:“哎呀,只顾喝酒,险些忘了大事。戏不能看了,我们还得布置,南口村捎来的话,咋也不能疏忽,是得当心!”欧阳工作员、刘嘉麟、仉鼎盛、郝德等,又返回村公所。这回,真戏不能看了,但由仉鼎盛唱得假戏,登场演出了。8巩斐的儿媳李小倩找到刘嘉麟,说:“我也听你说了,婚姻自主……你是晓得的,自公公和男人死后,我和婆婆一道生活。婆婆也讲了,说我人年轻,有适合的对象,再找一个。”刘嘉麟一听,便明白了。李小倩瞅中的张介轶,同她年龄相当。张介轶曾给巩斐扛过几年长工,自然他们彼此更加熟悉。刘嘉麟找到张介轶的父亲,将来意说明,一家人很是高兴。张介轶的父亲晓得刘嘉麟做媒,如此看重张家,乐得嘴也合不拢了,但老人又担忧,说:“李小倩在富家呆久了,怕来咱家不好搁架(搁架:指对待),委屈了人家。”刘嘉麟说:“这你就不要想了。破堡村里后生多咧,人家单寻找张介轶,还不是小倩看着他对?张介轶要没啥说的,这就定了。一两天内,把这事办了。”一株大榆树下,村里的媒婆正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甚是伤心。在村人看来,媒婆的儿子、儿媳极是般配的一对,娶过几年,一直未有孩子,但也没啥吵嚷,咋一下又要离呢?谁也琢磨不透,看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殷翠萍很快拿着村里的介绍信,同媒婆的儿子到区上离了。在返回的路上,媒婆的儿子狠狠地揍了殷翠萍一顿,把殷翠萍打得鼻青脸肿。本来,殷翠萍要回娘家,但被打后又返回破堡村,找到刘嘉麟,要求惩治媒婆的儿子。“灰鬼”见到殷翠萍,看着殷翠萍凄惨的模样,说:“狗日的,媒婆的崽子不是人,是四条腿的畜牲。他咋那样狠心,也下得了手?你到哪去?你娘家离这里有二十几里,不定狗日的半路追上,他还要干的。我也没事,我送你一截。”饭后,“灰鬼”又送殷翠萍回了娘家。“灰鬼”要返回破堡村,殷翠萍说:“你别忙着走呀,我有句话要说。”“灰鬼”站定,说:“啥话?”殷翠萍扶着门框,平静地说:“我明儿还得去破堡村。你回去告诉石榴花,让她明儿晌午在破堡里等我。”“灰鬼”一听,说:“嘿,我当是啥话?这话,一定捎到……”殷翠萍叮嘱:“你千万别忘了。”“灰鬼”回到村里,没顾得回家,便将殷翠萍的话转告给石榴花。殷翠萍挑中了“灰鬼”,要她做媒,这是一件喜事。但媒婆的儿子死了,媒婆会不会认为是石榴花怂恿殷翠萍离的?殷翠萍一再叮咛,这事快一点办,看来不行,得推一些日子……9早晨,仉鼎盛一出门,便碰到袁稼轩来找。仉鼎盛知道,土改结束后,袁稼轩一直有情绪,说话阴阳怪气。村里给每户下达上缴公粮的数字,袁稼轩不止一次地说,他缴不起,横竖顶着。仉鼎盛很是恼火,当面批评过他几次,但袁稼轩昂头,鼻孔朝天,根本听不进去,也不把人放在眼里。仉鼎盛叹息一声,说:“不管咋样,总是上级和村里看得起你。为啥不选别人当,单单选你当了?你在破堡村还有威望,你是站在人前的嘛。”太阳爬上东山,刚刚还是桔红,转眼之间变成橙黄,那无数的光芒,像排列的金丝,斜射下来。太阳照到的地方,白的亮晃晃的;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弥漫着淡淡的薄雾……仉鼎盛离开袁稼轩,朝村西走去。他的影子,在前面被推得很长。仉鼎盛推开王达山家院门,转身又关上,径直走了进去。破堡村的四座碾子,没明没夜地转动着。过去,一到场面收拾干净,便被大户人家独占了。如今,却是家家挨着,不是推碾谷子,便是推碾黍子。破堡村人缴公粮,需得到远在三十里外的对碾村去缴,又只能缴小米、黄米,不能缴谷子、黍子。上级又通知,一个村只能限定一天缴完。刘嘉麟、仉鼎盛、郝德等清楚,从分配数字,到家家推碾,再到启程,一个环节扣着一个环节,倘若哪个环节出差错了,便会影响整个大局。刘嘉麟、仉鼎盛、郝德等除包有片外,还得不时地到碾房里督促、查看,一来督促不要窝工,解决些争端,二来查看推碾得是否粗细,颠簸得净不净,尤其是后一项,关系到上缴公粮的质量。那天,破堡村一百多人,一大早就集合了。人背、驴骡驮,一百多石小米、黄米,要送往缴粮地点。当然,刘嘉麟、仉鼎盛、郝德、“灰鬼”、袁稼轩、王达山、何小圆、刘秉文等,对每家每户口袋里装的,都仔细地检查、验收,称称分量够不够,看看质量行不行。他们又检查了每家做的鞋袜……一切满意了,才浩浩荡荡地上路。仉鼎盛赶着一头骟驴,走在前面,走过马家窝村、辛庄村、夭沟村,他很是感慨。那时,日本鬼子曾沿这些村,一路烧杀,如今日本鬼子早完蛋了。他们又为新的目标,缴送公粮,缴送鞋袜,支援前方……相信,一切是会实现的!他们脚下的路,是沿着沟的走向踩出来的,弯弯曲曲。沟两边的大山,伟岸地矗立着。一蓬蓬蒿蕨、一丛丛荆棘,在簌簌地抖动,秋风,带着清冽的馨香,直往人鼻孔里钻,一时,人们心里十分舒畅。太阳照在他们脸上,像给镀了一层釉似的。10这年,小枝要出聘了。石榴花出来,靠着门框,拍拍手里的抹布,一再叮嘱:“你得再去,同他说得结结实实,到时别不来了。”仉鼎昌嘟囔:“有多大的架子,还得三请三唤?又不是刘备请诸葛亮呢。”石榴花笑着说:“人家有能耐,不摆一下架子,就显得跌价了。你以为是你呀,这个提溜来,那个提溜去?”他们说的是阴阳杨燮林。媒人进家,看到石榴花将聘小枝的粉条也做好了,心里沉塌塌的,唉,这是他当媒人最难堪的事呀。媒人挪一挪?子,说:“反正我也豁出去了,有啥说啥。嫂子,你在咱破堡村得罪下人了……”石榴花瞪大眼,说:“媒婆?我咋得罪下她了。”石榴花略一思索,恍然大悟,说:“哦,大概人家怨恨我给殷翠萍说媒,她可冤枉我了。那是人家殷翠萍看对的,我不过是当个穿针引线的。”大早,仉鼎昌、石榴花、仉鼎盛、张毓卿,还有猫猫、猫猫的女婿等,都穿戴一新,在仉鼎昌家忙里忙外。不一会儿,花轿就进村了。锣鼓紧打,唢呐猛吹,那鼓匠班也想在众人面前,夸夸技能,显显威风,咚咚嚓嚓,咿咿呀呀,吹打得实在热闹。小枝头上盖着红布,是由她的表哥抱上轿的。石榴花一转身,看到媒婆也来了,站在圪塄畔上没走。石榴花心里一沉,高扬起头,说:“咳,糕碴了你的喉咙,你那些唾臭的话,就蹦不出来了。一个村的谁还不知谁的底细?香的能臭了,臭的能香了?你眼瞎得一胳膊深呢。姑奶奶今儿忙得脚尖脚跟调转哩,没得空儿,想知姑奶奶的脾性软硬,以后不迟!”那些妇女们,围在一搭咯吵,看来,是媒婆说人家石榴花啥坏话来呢。仉鼎盛、张毓卿给小枝添箱的,是一副新制的银镯,还有一条栽绒毡子。这比仉鼎昌、石榴花给猫猫添箱的贵重多了。石榴花明显地感到,又被张毓卿压住了。看来,张毓卿的这一招儿,也挺厉害。石榴花觉得,娶回张毓卿时,那个七十一“气死你”,反倒落到自己头上了。11刘嘉麟随南下的部队,急匆匆地走了。与此同时,一些振奋人心的喜讯,不断传来。甄韬旸不叫“灰鬼”了一路小跑,来到仉鼎盛家里,顾不得喘一口气,忙说:“鼎盛哥,区里派人送来一封急信!”仉鼎盛接过急信,撕开封口,揪出信纸,看后,十分兴奋,右手举着信纸,一再抖动,大声地说:“嗬,告诉你们一件大的喜事,南京解放啦!”张毓卿和甄韬旸一听,眼里放光。张毓卿说:“好啊,我们得庆贺一下!韬旸,你别走了。我这就做饭,咱们吃糕!”稍后,有人敲锣,这个大的喜事,便家喻户晓了。街上,有人放起了爆竹!12已到月底,夜里黑黑的,村对面南窊山,像蹲着的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窥视着啥。甄韬旸下半夜才回来。殷翠萍听到他的脚步声,把灯点着,跳下炕忙着开门。回到家里,殷翠萍嘟囔,说:“你们不是把民兵都撤回来了,你还有啥瞎忙乎的?我还没合眼,老等着你,一个人怕哩。墙旮旯里的耗子出来,窸窸窣窣,把我也搞得心里一奓一奓的。””邻家的周晗,在隔墙低低地喊:“韬旸哥,你出来一下。”甄韬旸趿拉上鞋,出门。在隔墙窗前,看到周晗的半个脑袋,甄韬旸问:“啥事?你还没睡?”周晗指指甄韬旸家的窗子,一片亮光,说:“你过来吧。”夜里,仍像往常一样,破堡村人战战兢兢地一再苦熬。仉鼎盛、甄韬旸,还有周晗,躲在背阴的地方,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莆超勋的大门。已到下半夜了,一片寂静。天上的星星,很稠,很亮,一颗一颗像闪烁的眼睛。“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个黑影悄悄地溜了出来,随即便向村西走去。仉鼎盛到区上走了一趟,回来时太阳已落山了。破堡村大人小孩得知仉鼎盛他们逮住了一贯道成员,都很高兴。一场小雨来了,像箩面一样,一直下了一天。无疑,是一场及时雨啊。树木、山草得到滋润,都显的特有生气。人们也一改蔫塌塌的模样,吆牛喝驴,扛着犁、耧,都上地了。县里顺藤摸瓜,迅速将一贯道这个反动组织一举摧毁。这样,历时半年的割蛋骚扰,给百姓造成的惊恐不安,也停息了。一贯道主要头目,还有那些罪大恶极的分子,全部被镇压。莆超勋因主动交待,认罪态度好,得到宽大处理,坐了六个月的禁闭。破堡村受到了区、县的表扬,仉鼎盛、甄韬旸、周晗出席了县里的嘉奖大会。在刘嘉麟走后,区里对破堡村搞的分片做法,来人做了考察,并在全区推广。眼下,破堡村又成了对敌斗争,区、县树立的榜样。区、县领导对仉鼎盛、甄韬旸、周晗讲了,对于取得的成绩,你们回去,是得总结一下。仉鼎盛清楚,是谁放火,这个案子还没线索,是孤立的吗?他也同甄韬旸、周晗等说了,从时间上看,很凑巧的,显然,是配搭一贯道的活动……是外人、还是村人,这人,是隐藏的挺深。看来,我们啥时也不能掉以轻心。13张毓卿见猫猫“啪嗒”一下,把门撞开,抬头,嗔怪地说:“你这疯女子,忙手忙脚,不能轻些?外面还下着,啥事把你急成这样?看你身上尽是泥,路上跌跤了吧?”张毓卿从炕上下来,接过猫猫脱下的衣服,搭在炕上生豆芽的盔上。猫猫环顾四周,问:“我爹出去了?”张毓卿看着猫猫有些激动的样子,说:“大概又在开会。咋啦?找你爹有事?”猫猫没有吭声,看了看炕上玩耍的囡囡、圆圆,给张毓卿递个眼色。猫猫拉着张毓卿进了西窑,急不可待地说:“妈,我爹回来了!”张毓卿一下懵了,说:“你爹?”猫猫出着粗气,盯着张毓卿,强调一句:“妈,是我亲爹回来了。”张毓卿一惊,瞪大眼睛,有些结巴地说:“他……他回来了?”猫猫看着张毓卿,肯定地点一下头,说:“他是晌午来的,到小坡村看我的。”张毓卿一下跌坐在炕沿上,痴呆呆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第三天上午,因又是阴雨天,在地里也不能干活,仉鼎盛和张毓卿领着囡囡、圆圆,上小坡村去。张毓卿靠着炕墙站定,颤抖地说:“没事,让我歇息一下。”后来,仉鼎盛对猫猫亲爹说:“你抽烟啊。”猫猫亲爹回答:“我刚抽过了。我听猫猫说,你也在部队呆过?”仉鼎盛喝口开水,把碗放下,说:“对咧,我是在卢沟桥事变后参军的,在宋支队步二营。”猫猫亲爹像个书生,文文静静,他说:“哦,那我比你早点了。唉,我当的是傅作义的兵,不能同你相比。我在A师B团,驻地是在绥远一带。后来,不是‘九·一九’起义,恐怕我也是俘虏哩。我这是第一次路过破堡村,村子也大哩。对,我想起来了,我原来呆得那个团里,有位叫刘兆麟的,是你们村的。”仉鼎盛一听,急切地问:“你和他熟悉?他哪里去了?”猫猫亲爹回忆说:“他是后来到那个团当团长的。一次,他知道我是头关人,说咱还是老乡。我问他你也是头关人?他说是紫陵人,同头关毗邻的,老家是破堡村。‘九一九’起义以后,我才知道他是共产党派过去的。不久,他南下了。我听认识的人回来说,他在海南牺牲了。”仉鼎盛眼里有些潮湿,说:“那时,是不敢公开。刘兆麟到那边去,知道的在破堡村只有我和刘兆麟的父亲刘庚。唉,想不到他也走了。我这一辈子,对不住他呀。”自然,饭菜是够丰盛的,豆腐、粉条、鸡肉、油糕……张毓卿吃得很少,猫猫给她一再往碗里夹。吃罢午饭,猫猫将匙碗逴摞到锅里,还没有洗,张毓卿便招呼囡囡、圆圆下炕,要回去了。路上,仉鼎盛奇怪地问:“你咋急急忙忙,一放饭碗就走,不能同他说说?”张毓卿叹息一声,说:“唉,不见想见,见还不如不见。我自个儿也奇怪,在这之间,心里变化太大。鼎盛,我这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咋亲近的人,一旦空隙疏得太远,无论如何也不能接续得上。”仉鼎盛想想,说:“用在这事上,或许是对的,用在别处,或许就错了。我看,关键是我对你不赖,你也从我身上寻找不出啥的毛病。这一辈子,你是跟定我了。”张毓卿抬头,望着村子,说:“鼎盛,经过这次,我是死心塌地了。他的影子,在我的梦里再也不会出现了。”14仉鼎盛的儿子圆圆,郝德的儿子狗拴,吴馥莉的女儿小梅,这年,在秋收开始的时候,都进入了破堡村小学。圆圆起名为仉熙川,狗拴起名为郝逸民,小梅起名为刘茵。张毓卿曾问过仉鼎盛:“我来破堡村多年了,发现这里人的名字不像别的地方,挺讲究的。我听说了,是那位戴眼镜的老秀才起的。”仉鼎盛不以为然,说:“我看也没啥特别的,叫个好听的也不能带来福气。”张毓卿辩驳,说:“你这就错了,一个村里人的名字,显得不俗气,又赋予一种含义,这个村就不一般哩。”柳二女把儿子郝逸民的失学,全归罪于仉熙川身上,认为是仉熙川欺负得不能念了。当然,这些话她是埋藏在肚里的,对谁也没说。在郝逸民失学的半年里,她也规劝过几次,要郝逸民复学,但郝逸民横竖不听,挨过不少板子。白老师也上门,一次一次动员,让郝逸民复学。白老师一来,郝逸民便躲藏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柳二女也心灰意懒,只得由郝逸民了。不过,柳二女看到仉熙川上学、放学,心里很不是个滋味。那是一个星期天,按照惯例,仉熙川是要玩耍,或帮家里做点啥。半后晌时,柳二女找到张毓卿,有些怨恨地说:“毓卿嫂子,我不怕得罪你呀。你得下点工夫,来管教仉熙川,不然,他可野的不行了。”张毓卿有些吃惊地问:“咋了,他干啥了?”柳二女上炕,一字一板地说:“咳,我刚才在茅坑里,你们猜咋的?你家仉熙川趴在墙上,瞄我尿哩。”仉鼎盛和仉熙川一同上来。仉鼎盛大声地说:“咋不回家?你带着钥匙,我们也进不了门。”仉熙川穿着一身蓝衣服,也没戴帽子,说:“妈,你拉扯婶婶干啥?”张毓卿对仉熙川恶狠狠地说:“你对着几位婶婶,说说你吃过午饭干啥去了?”仉熙川不解地说:“妈,你是咋了?这你知道,我和我爹到小坡村看我姐姐去了。”仉鼎盛惊诧地问:“咋了,出啥事了?熙川一直没离我的身边,我俩刚刚回来。”柳二女回到家里,窝着一肚子火,在炕上躺了几天。郝德拣着心宽的话,给柳二女说了不少。柳二女眼泪汪汪的,说:“我们反正是败兴了,一同受气,又没出处……”事后,仉鼎盛听了张毓卿的叙述,才明白是这么回事。仉鼎盛想,胡搅歪掠,像郝德一样。有啥老婆有啥汉子。这事,无疑对仉熙川震动很大。张毓卿叮嘱仉熙川:“你看到了吧?人家嫉恨你哩。我也不多说了,只盼你有个出息。”仉熙川点头,说:“妈,我晓得了。”15正是夏锄的日子,山坡、田野呈现出一派夭桃秾李的景象。下过几场透雨,地里的庄稼,在太阳下,往上抻长。莜麦、山药、胡麻、糜黍……已挤一搭,都得锄了。这个时候,分不出轻重缓急了。人们捎昏拗晌,扑在地里干着。仉鼎盛找到吴馥莉,几天不见,吴馥莉脸面苍白,没有血色。仉鼎盛关切地问:“咋了,有病?”当仉鼎盛帮潘医生挎着药兜,揎开吴馥莉的家门,张毓卿、石榴花已在炕上同吴馥莉闲聊。在后炕上,放着两个柳条编织的小篮,里面盛满鸡蛋。另外,在每个篮子的鸡蛋上面,放着一个用黄灰纸包的小包,那一定是糖。仉鼎盛知道,一定是张毓卿找的石榴花,姐妹俩一同来看望吴馥莉。仉鼎盛让潘医生上炕,潘医生脱鞋,也不客气,一撇腿便上炕了。潘医生坐下,望着吴馥莉,问:“哪里不舒服?”吴馥莉抬头,说:“我看大概是身虚,也不会有啥大病的。”潘医生看看吴馥莉的脸面,又看看吴馥莉的舌苔,并给把了脉,说:“先吃副汤药吧。”潘医生六十几岁,行医近五十年,在这一带是挺有名气。临走,潘医生说:“没啥大病,我回去抓一副汤药,让孙子送来,你煎着喝了。”从破堡村到县城五十里路,仉鼎盛等一路紧走,午后便赶到了。这天,吴馥莉将仉鼎盛、何小圆叫到床前,说:“鼎盛弟、小圆弟,这些日子,你俩也够操劳了。看来,我的病是横竖治不好了。再说,花费太大,咱即便是脱泥钱钱也忙不过来。我不想躺在这里闭眼,咱还是回去。我上次对毓卿妹子说了,我一旦走了,也不要嘉麟回来。等过几个月,你们再写信告诉他。我也给他写了一封信,到时由你们一并寄去。”医院出来,又被抬回了破堡村。她的皮肤和黏膜都有出血点,不断地昏迷、休克。在回到村里的第四天,她闭上了眼。在她病逝的当天,邮递员又送来一封刘嘉麟寄来的信,可惜,吴馥莉不能看了。仉鼎盛让张毓卿给刘嘉麟回信,从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说:“医院里写的,当时,我也没顾得看。”张毓卿停下笔来,说:“给我,我看她写些啥。”仉鼎盛把信纸递过,说:“大概吴馥莉也想让咱看。这信也不保密。”说着,仉鼎盛凑到张毓卿身边,一道看了起来。仉鼎盛看着张毓卿,说:“咦,这就完了?或许,吴馥莉还要写啥?是不是我给弄丢了?”仉鼎盛又翻过挎包,仔细地寻找。张毓卿想想,又掭掭眼窝里涌出的泪水,说:“你别翻腾了,我看你没弄丢。从结构上看,她是写完了。”仉鼎盛有些奇怪,指着信纸,说:“开头,没有称呼;结尾,也没有署名、日期。你说,有这样写信的吗?”张毓卿抬头,深思良久,说:“这你就不懂了。开头,应写嘉麟吧?可她没写,这是表明,她爱嘉麟,把刘嘉麟带走了。结尾,应署吴馥莉的名字吧?可她又没写,这是劝告刘嘉麟把她忘了。至于没有日期,这也不是吴馥莉的疏忽,是有意这样安排的,说明这一封信是恒久的……不过,她也心里矛盾着呢,又想让刘嘉麟忘掉她,又想让刘嘉麟记住她。这样一来,更让刘嘉麟揪心……只有吴馥莉这样的有才女人,才想得出这个绝招。这下,你真正认识吴馥莉了吧?”仉鼎盛挠挠头皮,说:“肚里有墨水的人,是同别人不一样哩。不是你说,我怕是这一辈子也猜不着,也不会明白过来。对了,只有你才能懂得,你也不简单呢。”张毓卿心里仍被堵塞得满满的,说:“红颜薄命,这可应验了。唉,看她的信,咱得陪着流泪……”仉鼎盛看着张毓卿,说:“有朝一日,你也给咱写一封长信,咱也得流着泪看呢。”张毓卿嗔怪,说:“你在咒我呀,是让我走吴馥莉的路?”仉鼎盛急着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写一封长信,咱活着看呀。一看,我们不是更贴近了。”张毓卿笑笑,说:“就你能想出这些点子。成天守着,还写啥信?”仉鼎盛摇头,说:“哎,这你也不懂了,就像吴馥莉说的,男人给你们女人买啥东西……咋?不是也看得珍贵吗?”张毓卿看着仉鼎盛,像不认识似的,说:“哦,你说得也有道理呢。”仉鼎盛催促,说:“你快写呀?你肚里有墨水,像吴馥莉一样,掏掏挖挖,也能写得让人流泪呢。”张毓卿拿起毛笔,在砚台上洸洸,伏身写着。仉鼎盛拿过吴馥莉的长信,又看了起来……16吃了几年饱饭,破堡村人同其他村人一样,经过牲畜、农具作价,土地交公,成立了农业合作社。与此同时,接踵而来的是一次一次的运动。那是一个晚上,跟着仉鼎盛在石坡下的那个大窑洞里目睹了斗争大会。在昏暗的灯光下,窑洞里烟雾腾腾,村里的三家地主,还有唐凯之,弯腰站在两条板凳上。人们又举拳头,又喊口号。仉熙川靠在仉鼎盛腿上,看了一会儿,他便睡着了。当他被仉鼎盛弄醒的时候,窑洞里已空了,人们走了,只有唐凯之眼里溢满泪水,在向仉鼎盛诉说:“鼎盛,你是知道,土改时我没往出拿,也没往回分,成份是中农。咋过了这些年,我倒成了地主?这些天里,对我一直批斗,我是冤枉的呀?”仉鼎盛同情地说:“这我知道,起根末由,当时是有我参加定的成份。后来……我也问过郝德,他说也不太清楚。我记得好像是土改刚一结束,从区上抄回全村的成份,作为村里留的底子。那上,你是地主。我让郝德到区上改正。如今,郝德说他忘了。唉,只怨隔了多年,都记不太清了。”夜里,仍清冷的,月亮、星星也放着寒光。一阵风吹来,像用一把干草,朝人脸上扫来,给人被扎拉的感觉。地上的草屑、棉絮、鸡毛、碎纸……不时被掠得乱转。仉鼎盛想,看来这气候有些反常,一直干旱,再不下雨,怕要遭年馑了。郝德找到仉鼎盛,委婉地将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就是他想将杨燮林也拉出来,陪伴那些地主,站上板凳,接受批斗。仉鼎盛想一想,看着郝德,说:“杨燮林也没啥民愤,只是人们有个婚丧大事,要他出面,当个管家。一旦让他也站出,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少……在土改中,已对他游街了。咱们得接受教训,不能打击一大片呀?”郝德不等仉鼎盛说完,便斩钉截铁地声明:“杨燮林搞封建迷信活动,心怀鬼胎。我看单这一条,就不能饶过他的。”仉鼎盛看着郝德,说:“我看这样吧,晚上,让甄韬旸他们也来,咱们商量一下。”仉鼎盛回到家里,张毓卿和仉熙川还没有睡。张毓卿在灯下做针线活儿,仉熙川在看书。仉熙川一见仉鼎盛回来,放下书本,说:“爹,你回来了。”张毓卿抬头,说:“熙川一直等你,说有话对你说哩。”仉熙川看着仉鼎盛,说:“爹,你不晓得,唐凯之叔的二儿子唐振仲,人家学习挺好的,就因为他爹是地主,同学们喊他是地主崽子。白老师把他和杨燮林叔的儿子杨玮的座位都给换了,离黑板远了。”仉鼎盛听后,问:“你说得就这些事?你是让我给说一下,把他俩再换回原来的座位上,对吧?”张毓卿也接着说:“熙川心肠太软,也看不惯这事。嗐,白老师也是太势利了。”仉鼎盛安慰儿子,说:“我明儿同白老师说声……”仉熙川听了,眼睛亮了,又咧嘴一笑。17郝德心里烦恼透了,在外还强撑着,对人露出一丝笑容。一回到家里,脸面黑愤愤的,不是打碗,便是摔盆,像是疯了一样。柳二女看到他这个模样,免不了奚落:“你没逑的本事,斗不过人家,才让我出面的……咋了,眼下感到吃大亏了?那你当初干啥?早知尿床不铺褥子呀!”郝德垂头,一再叹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仉鼎盛盯着甄韬旸的背影,一下想起一件事来,喊声:“哎,你别忙着走呀。我有话要对你说……”甄韬旸返回,说:“啥事?”仉鼎盛看着甄韬旸,说:“你人年轻,乡里准备要几个人。我已同滕书记和谭乡长说了,想让你去。你得准备一下,不定哪天。也许,你将来会有前途。”甄韬旸想想,问:“只我一人?”仉鼎盛摇头,说:“不,我听说郝德也向董书记说了,也想去呢。”前天,甄韬旸上了一趟南窊山,一路看到那些草木,像青草、蒿蕨、龙须、胡榛……都长的低矮,老气横秋似的,不太显的嫩绿的叶子,也无精打采。一些扎根浅的,不耐干旱,已枯萎了。他蹲下身,刨着山土,挺干硬的,刨两寸深,也没个湿气。从乡里出来,仉鼎盛心里舒畅。这下,他心上悬的石块落地了。口袋里的报表,他琢磨得多时了。他原来想,谭乡长得给下一半,即使下一半也行。后来,他经过一番磨嘴皮子,谭乡长给下了一万五千斤。这样,他心里更有数了。按人头分配,一人也得九十来斤。仉鼎盛也知道,谭乡长是不会多批给那些小村的,顶多,每人落个三十几斤。仉鼎盛被几位老人拦住,这个说家里揭不开锅了,那个讲家里冒不出烟了,反正是一个腔调,没饭吃了。仉鼎盛耐心地听着,等几位老人说完了,才说:“一个村的,有吃没吃,我还不知?你们也别来这一套,以为孩儿不哭娘不奶。给谁多少,已商量过了。我刚刚让谭乡长批过救济粮了,明儿从粮站拉回来就能分了,一人有八九十斤。”仉鼎盛心想,家有存粮心里不慌。这批救济粮一下,人心也安定了。唉,老天,你快下场透雨吧。那样,种些荞麦,耩些糜黍,秋里收打一星半粒,养家糊口,渡个年馑,也来得及呢。仉鼎盛仰头,望着蓝天,仍不见一丝云儿。他的心又沉下了,那种喜悦,仿佛也被抛到九霄云外了……18郝德到了乡里,只干了一年,因他同董卓夐副书记显得过分密切,且又在暗里玩弄了不少手腕,被滕漫远书记给打发了。郝德又回到村里,按照乡里的意思,仍任副村长。不久,董卓夐也调离了破堡乡。甄韬旸受到乡里几位领导的器重,报县里批准,接替了董卓夐的职务。这年,风调雨顺,漫山遍野,都是一派旺盛的景象。老人们说,这是几十年里碰到的第一回啊。乡里在阴历八月,又紧急召开了各村支部书记、村长会议,传达了上级的部署,全民动员,大炼钢铁。滕漫远在会上指出了这个运动的重要意义。少顷,有人敲锣,沿街吆喝。破堡村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出动。仉鼎盛等分头带着,扑到地里。周晗嘴上结了血痂,眼里布满一道一道的血丝,咋也睡不上个囫囵觉,一心扑在地里。他和刘秉文做了分工,他在地里,让刘秉文在场上领着铺打。仉鼎盛又一天一遍地给村里的周晗和刘秉文捎话,让他们抓得紧些,带领全村留下的老老少少,还有以病的名义回村的五十几个青壮劳力,把地里的庄稼,全部拾掇回去。甄韬旸给滕书记挂了电话,当然是挂到县委,让转告的,说破堡乡里留守人员也领着群众炼出了铁。滕漫远书记得知消息,也挺乐的,当即向县委做了汇报。次日早上,这个消息便通过有线广播,从喇叭匣里传遍了紫陵县的城镇乡村。那两个炼铁的,急赶到乡里时,甄韬旸副书记已不知去向了。甄韬旸大早起来,洗涮一下,就到别的村了。他要检查、督促各村的收割、收打情况这天,刘秉文派人把周晗从地里叫回,说:“石坡下的老人不行了,快看看去。”晚上,仉鼎盛回来了,是被刘秉文捎话叫他回来的。他扑到石坡下时,老人仍在挣揣着,是在等他啊。老人见到仉鼎盛,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攥住仉鼎盛的手,说:“咳咳……我盼着你回来呢。我是不行了……”仉鼎盛看着老人,说:“你想吃啥?”老人眼窝湿了,说:“我想吃的……周晗给吃过了。鼎盛,有一件事儿……在我心里压了十几年了。那年,土匪抢劫大户,是我给约定的。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穆大挽那面。我对他们说了,只抢劫大户的银钱,不得伤人……谁知,狗们反悔,把巩斐的胳膊给砍了,也糟蹋了人家的女人、儿媳。我是恨狗日的……欺侮人哩。我给巩、孟家扛了几年长工……短我的工钱,说是给粮食,可就是不给,一直拉着。我那时没粮食,心里慌呢。”仉鼎盛、甄韬旸、周晗、刘秉文听了,相互看看,都没说啥。他们知道,一排解放军战士在剿匪中,将穆大挽几人,堵在一间石窑里……那些村人,从石窑顶上掘开一个洞口,扦下莜麦秸秆,点燃,穆大挽等,被烧熏死了。夜里,老人阖眼,走了。上冻以后,滕书记、谭乡长从大酸茨回来,对甄韬旸的工作给了很高的评价,滕书记拍着谭乡长的肩膀,说:“鼎盛很有眼力,给咱推荐的韬旸确实是个人才。”谭乡长坐在桌前,沉默不言,从桌上的报纸堆里,找出一张递给仉鼎盛,又指着一篇报道,说:“你自个儿看看嘛。”仉鼎盛拿起,是这年六月三十日的《人民日报》,上载河北省安国县娄底乡卓头村小麦亩产五千一百零三斤。谭乡长又拿出一份资料,指给仉鼎盛看,是青海省柴达木盆地赛什克农场第一生产小队小麦亩产八千五百八十六斤……仉鼎盛看完,一下跌后,说:“哎哟,我的妈呀!那地里得铺厚厚的一层呢。”仉鼎盛和甄韬旸从乡里出来,甄韬旸对仉鼎盛说:“别的乡比咱们报得高多了。我们商量了几回,觉得咋也不能看别的乡。人家亩产六七百斤……”仉鼎盛站定,说:“像那些炼铁的数字。”甄韬旸看着仉鼎盛,说:“鼎盛哥,这回报不上,乡里得挨批评了。”仉鼎盛望着黑黪黪的马人山,这一会儿,那些马马人人,像変魔术一样,是被夜幕遮住了,成了一堵黑墙。可人们对它是太熟悉了,白天,一出家门,抬头,便能看到,在太阳的照耀下,马马人人伟岸矗立的模样。少顷,仉鼎盛对甄韬旸说:“挨就挨吧。我看挨了,心里反倒踏实呢。”19这是傍晚,仉熙川和几个同学,刚刚放学,仉熙川把郭茂说的做的,全听到看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耷拉着头,眼窝湿湿的,走了。仉熙川心里泛上酸涩,紧跑几步,说:“大叔,你别忙着走哇,我领你到个住处。小狗叔家里是一个人,他经常留人呢。”仉熙川望着张毓卿,说:“妈,给他送一些吧。”张毓卿看着仉熙川,知道儿子心地善良,总想接济别人,说:“你吃过饭,再给送去。”仉熙川脸上有了笑容,掭掭眼窝,说:“妈,得早点给送去。””后晌,仉熙川赶到学校,见到了赵老师。赵老师问了他出门的情况,便趴到教桌上。赵老师看着仉熙川,说:“你姐姐给你吃的啥?一定是好饭。”仉熙川望着赵老师,不知该咋回答。突然,仉熙川想到赵老师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脸色苍白,尤其是在临近中午,更显得突出,他一下明白了。一天,王校长把仉熙川叫在办公室里,问:“我不拐弯抹角,你是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的。我想问的,是你们自愿送给赵老师的,还是赵老师暗示你们送给他的?”哦,王校长这样询问,是学校有规章制度,严格要求教职员工,虽然在困难时期,可是仍得以身作则,不得向学生、家长伸手,索要食物,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损害自己在群众中树立的形象。不久,破堡大队落下几户,是浙江的,拖儿带女。当然,他们是暂时来这里住的。有一户住在了仉鼎盛隔壁,同仉鼎盛成了邻居。除夕之夜,仉鼎盛又把阿福一家硬拉到家里。在仉鼎盛、甄韬旸、阿福喝酒的时候,仉熙川、仉慧颖,还有阿福和李霞的两个孩子,在院里咚——咣、咚——咣地放着爆竹……与此同时,村里上空也看到火花迸溅,哐——咚、哐——咚地响着。仉鼎盛对仉熙川吼着:“给咱多多地放,给咱响响地放……”突然,他想到哪个没放爆竹的年,那是他同刘嘉麟做出的决定,主要的是担忧日本鬼子在一片爆竹声里偷袭……那帮畜牲,可不管你过年不过年。嘿,那日本鬼子不也被打败了?难道眼下还有比那时更困难的吗?咚——咣、咚——咣、哐——咚、哐——咚……或许,村人都晓得仉鼎盛、甄韬旸、阿福的心事,爆竹一阵放得比一阵响了。20滕漫远书记看到收发室里有封地委的来信,眼睛一亮。这封信,是让破堡公社转给仉鼎盛的。“滕书记,你在想啥?”滕漫远抬头,见是仉鼎盛,说:“我正找你,你到哪里去了?看来,寻人不如等人。”仉鼎盛笑着,说:“你又给我分派啥事?我忙得脚尖也朝后了。”滕漫远看着仉鼎盛,说:“这回是喜从天降,你听了要乐得蹦呢。走,咱们回你家里去。”滕漫远随仉鼎盛回家,张毓卿不在,下地去了。仉鼎盛掏出旱烟要抽,滕漫远扔给他一支烟卷,盯着仉鼎盛,说:“有地委给你的一封信,我给你专门送来了。咋样,我这邮递员还够格吧?”滕漫远掏出信来,递给仉鼎盛。仉鼎盛接过,看看,说:“哦,还真是给我的。我在地委没认识的人,再说,那地委离这里少说也有大几百里路呢。”滕漫远催促,说:“别说了,快看里面写些啥。你没认识的人,人家会给你来信?”仉鼎盛撕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信纸,有三四页呢。滕漫远伸过手,撩起最底下一页。一看,滕漫远受到不小的震动,署名是欧阳耇生。仉鼎盛指着耇字,问:“这是个啥字?我还不认得哩。”滕漫远认得,他尽量以平静的口气,说:“是个耇字。”仉鼎盛看着,说:“这个名字挺麻烦的。”滕漫远和仉鼎盛头挨头地一道看信,尤其是滕漫远看得极为仔细,不放过一个标点符号。“嘿,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欧阳工作员。那时,我们只知他叫欧阳,不知他是姓欧阳,他叫欧阳啥生?”那时,全县仅有五辆汽车。滕漫远、仉鼎盛、张毓卿是搭一辆拉煤车,又行六十里,才到了一个叫翔县的火车站,又转乘火车到的地委驻地。欧阳书记从省里开会回来才三天,下午正给区直各部、委、局处级以上干部传达省会议精神。欧阳耇生比以前胖了,仍戴着眼镜,头发里也掺了少许灰白。在他讲完以后,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弯腰走到他面前,同他一阵耳语。欧阳耇生对他吩咐几句,年轻的工作人员走了。仉鼎盛、张毓卿、滕漫远是由年轻的工作人员安排,住到了地区招待所。在登记时,年轻的工作人员说:“这是欧阳书记的客人,找像样的房间,一切花费,我过几天来结算。”仉鼎盛、张毓卿、滕漫远在那位年轻的工作人员陪同下,看了石窟、庙宇、龙碑等,又逛了商店。他们三次到欧阳书记家里作客,都是欧阳书记的女人下厨房炒菜,做饭。欧阳书记、欧阳书记女人,都极热情。欧阳书记又单独同仉鼎盛交谈了半天。滕漫远在第三天,搬到了火车站附近一家旅社。仉鼎盛、张毓卿将带来的土特产,有莜面、糕面、粉面、荞面等,都给欧阳耇生留下了。在他们走时,是欧阳书记把他们送到火车站的。欧阳书记给仉鼎盛、张毓卿、仉慧颖、仉熙川各买了一套衣服,并给刘嘉麟的女儿刘茵也买了一套衣服。欧阳书记拉着仉鼎盛的手,久久不放,一再叮嘱,以后多来……21郝德回到家里,正是中午,柳二女已将饭做好了。郝德看着锅里的,喜滋滋地说:“哟,挺香,这是犒劳我的吧?”柳二女瞥他一眼,说:“你这大主任忙得够戗,脚不沾地,让你吃顿像样的饭,也让你长长膘嘛。哎,你没叫董书记来呀?”在仉鼎盛看望欧阳耇生回来,过了年半,破堡公社领导班子作了大的调整。首先是甄韬旸调到了县畜牧局任局长,接着是谭碏调到大洼公社任书记,还有是滕漫远被免去公社书记职务。董卓夐调回破堡公社任书记,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昃成科调到破堡公社任主任,原破堡公社副主任陶贻峰和秘书仇君斌分别任副书记和副主任。董卓夐一上任,便大刀阔斧,调整了破堡公社所属各大队领导班子。郝德担任了破堡大队主任,何小圆担任了破堡大队副主任。不久,县委发下红头文件,滕漫远任紫陵县县委副书记,并分管组织工作。不到几天,仉鼎盛的儿子仉熙川也到了县里,成了滕漫远的公务员……一个愣头青年,叫梁禹锡,看着郝德,说:“你当上主任了,一上台便拿百姓开刀,你是想把我们一绺一绺割下吃了?你也不想一想,不为填充肚子,谁愿受死累活地干?种小块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仉鼎盛支书也知道,县里滕漫远书记也知道,人家比你官大吧?你不要杀鸡给猴看,踩着百姓往上爬蹭。我说郝德主任,想往上爬蹭,得走别的门,对吧?我也准备高升,想向你讨个秘方……”董卓夐心里清楚,让郝德担任破堡大队主任,已经错了,再不能让郝德明火执仗地同仉鼎盛较量,那样一来,倒霉的并不是郝德,而是自个儿。第一步错了,已无法挽回,第二步绝不能再错了。一位社员跑来,拦住郝德,说:“白老师死了,让你去哩。”郝德一听,太晦气,恼怒地说:“咳,你说啥话?他死了,咋来拉扯我呀?”他想一下,又硬橛橛地说:“不去!”何小圆、袁稼轩虽不知内里缘由,也没说啥,可他们碰上这事,不管咋样,是白老师冲头大了,死的不是时候……下午,董卓夐便进县城了。仉鼎盛、滕漫远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哦,幸亏老罗工于心计,让他懂得了……对了,顺便到县委看一看仉鼎盛的儿子。仉熙川是在滕漫远的身边,不能小瞧啊……唉,这个郝德,他所干的,都是手榴弹擦屁股的事,极危险的。22仉慧颖考入了抚顺煤炭学校,成了解放以来破堡大队第一个到外埠念书的。何小圆听到这个消息,受到极大的震动。他急匆匆地找到郝德,不无嫉妒地说:“看来,仉鼎盛的儿女要出人头地了。”郝德感慨地说:“那是人家祖坟不赖,老辈积下的阴德。”何小圆从西堰回来,一进家门,武小梅埋怨,说:“你还晓得回来?王达山家的祖坟被人刨了,队上搞得像滚了的水,这个说这,那个说那……唉,我猜测是你干的。”何小圆睁大眼,一副吃惊的模样,说:“我在西堰也听说了。哎,你咋说是我干的?我能干得出来吗?刨人家的祖坟,那是缺德的事。我有儿有女,可不能让他们也受牵连哩。”何小圆是在自留地里找到王达山的。他同王达山坐在地畔上,一边抽烟,一边呱啦。何小圆拐弯抹角地说:“我在西堰听说了,你家的祖坟被人刨了。咳,是谁干的这缺德事?我一进门,你弟妹对我说,郝德找我商量啥的。我到郝德家里,才晓得是他让我找你说说……”正是郝德的提醒,何小圆才想到,让郝德背一口黑锅。王达山停下抽烟,盯着何小圆,问:“让你找我说啥?”何小圆笑笑,说:“他说,刨你家的祖坟,这是犯法的。你要报案了,公安局肯定来人,要调查的,查住了,咋也好说;查不住了,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也不是个事吧。他的心思,最清楚不过了,是让你别去报案。哎,达山,郝德可没直截了当说呀。”蓝天上游弋的云朵,有的像躺着的人,有的像卧着的猪,有的像站着的马,有的像立着的鸡……一只苍鹰在缓慢地盘旋,分明寻找捕捉的目标。这时,两只兔子从沟壕里窜出,一前一后,迅疾地钻入庄稼地里;苍鹰嗖地扑下,这片莜麦垄里腾起一团尘雾。苍鹰没捕捉到啥,升上了天。太阳照在脸上,暖烘烘的,可并不特别灼热,节令不一样了。王达山垂下眼来,说:“是谁刨的,总也不愁知道。老天有眼,他总会遭报应的。我也不对你隐瞒,下了一天半雨,啥痕迹也浇得没了。我心里也没个怀疑的对象,去报案了,怕也找不出来。”王达山看着远去的何小圆,鄙夷地啐了一口,你是来给郝德当说客的,这下老子心里清楚了。当王达山找杨燮林掐算,后来知道是郝德时,他也曾怀疑,杨燮林和郝德不对,会不会杨燮林趁机陷害郝德?又一想,这么大的事,怕是不会的。听何小圆说了,他更相信了。郝德干的,你也知道。你俩穿着连裆裤子,一个窝里的狐子,也不嫌臊……你们暗里捣鬼,合伙反对仉鼎盛,怕是破堡大队要遭殃了。老子心里明白,啥郝德关心?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仉鼎盛让我报案,才是对我关心。23那天,仉鼎盛从四川回来,在县城刚刚落成的影剧院看了地区晋剧团演出的《空城计》。正在他看得入神时,仉熙川冷不丁地说:“爹,你不知道,这座影剧院的根基下面,铺的全都是钢铁。就是你们那年炼的钢铁,拉来好几卡车呢。一次,我上街买东西,路过工地时看到的。”听仉熙川一说,仉鼎盛的情绪一落千丈,惊愕地说:“真的,你没看错吧?”仉熙川肯定地说:“咋能看错?我还拿起一块,掂了掂分量,是真的哩。”回到破堡大队,仉鼎盛没对任何人说起他在县城碰到的事。他像病了一场,人们以为他是在旋途中劳累的。仉鼎盛坐起,看着张毓卿,说:“我心口憋得慌哩,也不知咋搞的。你给我把那个小布包找来,我想看看里面的东西……”仉鼎盛解开小布包,找出一张报纸,摊在面前,仔细地看了起来。这是一张省报,头版登载的是“记紫陵县破堡乡大炼钢铁的英雄事迹”,还有他和滕漫远书记、谭碏乡长、县委书记、县长的合影。他看过后,眼里止不住掉下泪水。他撩起衣襟,把眼擦擦,又看见那大黑的标题:“解放思想,乘钢铁长龙;一马当先,显农民威风”。张毓卿痴痴地看着,少顷,说:“你倒说呀?究竟发生了啥事?”仉鼎盛没有吭声,又翻出一个用红布裱的小本,捧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张毓卿知道。那是仉鼎盛的党证,是用一小块红布裱的。仉鼎盛打开,几行字映入眼里:仉鼎盛,一九三八年二月五日加入中国共产党……纸,有些发黄;字,仍然清晰……仉鼎盛慢慢地把小本合上,又重新包好小布包,这才交给张毓卿,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把它保存好。”破堡大队的第一个《大队干部公约》诞生了。用仉鼎盛的话说,《大队干部公约》简单概括起来,是“四不二增”,即:一、扑倒身子干,不能拈轻怕重;二、大公无私,不得侵占集体利益;三、秉公办事,不准徇私舞弊;四、团结一致,不搞分裂活动;五、当好公仆,增进干群关系;六、努力学习,增强政策观念。会后,郝德私下对何小圆说:“这制定的《大队干部公约》,都是针对我们来的。仉鼎盛是想用这个,来圐圙人哩。”何小圆担忧地说:“我是怀疑,仉鼎盛掌握了我们干的事了,不然,他也不会像念紧箍咒似的,对我们一阵比一阵紧的。”郝德瞥一眼,说:“没事。咱们得沉得住气,不能底虚。”何小圆有些沮丧,说:“不定索女对仉鼎盛说了?”仉鼎盛向董卓夐书记作了汇报,董卓夐听后,并不显得惊奇,像是预料到的,他平静地说:“你打算咋办?”对于这些,郝德、何小圆、袁稼轩全然不知。他们只是觉得,仉鼎盛主持制定的《大队干部公约》,被县里一再表扬,又在喇叭匣里公布了,成了全县各大队效仿的榜样,也心里美滋滋的。而在仉鼎盛看来,这是亡羊补牢,是在给新的一届大队领导班子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失职,来一次深刻的反省……24何小圆也不止一次地想到,在土改前,他是刘嘉麟家里的长工,那时,他同刘嘉麟、仉鼎盛亲如手足。后来,刘嘉麟南下了,自己咋同仉鼎盛反目为仇了?甚至发展到要刨仉鼎盛家的祖坟?一失足成千古恨,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由于自己的窳劣。年底,破堡大队所属几个小队,经过结算,一个工增加到七八角。这在周围,是首屈一指的,也引得不少大队羡慕。社员们喜气洋洋,尤其是在分红那天,像过节一样。早晨,王达山找到何小圆,说:“鼎盛让咱们到一队,看分红的情况。他说,还要按照惯例,动员余粮户把款拨给缺粮户。这样,一来督促缺粮户想方设法,尽早打清欠款;二来,也减少队里的亏空。当然,这得双方同意。”何小圆抬头,望着马人山,马马人人,远看,极像;可走近,都是些矗立的石头。是不是像他?远看,还像个人,而一旦走近,看破了他的底细,却觉得不像个人了?像啥?自个儿也说不清楚。看来,认识一个人,是有距离的远近。大队人听到何小圆等出事了,都很惊愕。当然,大多数人认为他们是咎由自取;也有极少数人为何小圆感到惋惜,尤其是孟家。孟家推出一位长者,上仉鼎盛家,为何小圆说情,说他本质不赖,希望大队网开一面,不要对他处理的太重……仉鼎盛听了,感慨地想,十几年过去了,孟家仍不忘何小圆做的一件事啊。何小圆又找到董卓夐书记、昃成科主任,对自己所犯错误再一次地检查,也认识深刻,且有悔改表现。不久,他又当了一队队长。一天,董卓夐书记见了仉鼎盛,问:“你们又安排何小圆了?”仉鼎盛笑着:“他当个队长,是合适的。”董卓夐叮嘱:“当心,千万别再出问题。”仉鼎盛认真地说:“他要再犯,当社员当干部一样,谁也拦不住啊。这是一次考验,也是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也要不得啊。”25董卓夐接到县委办公室的电话,一听,心里扑嗵扑嗵直跳。破堡大队有几个人,联名向县里写信,反映仉鼎盛的问题。董卓夐站起,喊来公社公务员,说:“你到大队把郝德、袁稼轩找来。”不一会儿,公务员回来,说:“郝德和袁稼轩不来,说是没犯下啥罪……”董卓夐沉下脸来,说:“你回去吧。”公务员一看书记的脸色不对,屈下身来,赔着小心,说:“我再找去。”董卓夐抬头,说:“不用找了。再找,他们还是不会来。”昃成科主任对董卓夐书记几次调整破堡大队的领导班子,很是不满。上午,昃成科到了县里,首先找的是滕漫远副书记。昃成科在滕漫远面前像个小学生似的,字斟句酌地说着。滕漫远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惟恐有遗漏的,并一再询问仉鼎盛采取的做法,还有效果,等等。昃成科有种急于推卸责任的心态,说董书记放任自流,全然不顾政策条文,敢于同上级对抗……总之,把董卓夐说得一塌糊涂,一无是处。昃成科并一再指出,因有董卓夐给仉鼎盛撑腰,当着靠山,仉鼎盛才有恃无恐,敢于蛮干。滕漫远听了,一言不发。滕漫远又给昃成科杯里续上开水,笑着,说:“你还有啥?这个老董,有一些事情,也该征求你的意见,你是主任嘛。”昃成科受到鼓舞,说话胆量也大了,更重要的是他了解到董卓夐过去同滕漫远一搭工作时,有隔阂,在滕漫远面前,反映董卓夐的问题,只能对自己有利。昃成科清一下嗓子,看着滕漫远,说:“他是不该一手遮天……哎,滕书记,你晓得不?人们私下议论,董书记和郝德的女人,有蹬腿的事呢。”滕漫远惊讶地说:“这个,我是从没听人说过。今儿,才听你第一次说啊。”正在这时,仉熙川提溜着暖壶进来,悄悄地放下,也没停留,便出去了。一下,昃成科像突然醒悟似的,愣怔住了。唉,仉鼎盛的儿子给滕漫远书记当着公务员,一时心急,咋就忘了,听公社人说,滕漫远同仉鼎盛不错,我这不是拄着拐杖下煤窑,自个儿寻找倒霉(煤)吗?次日,仉熙川回到了破堡大队,对父母说,是滕漫远叔让回来看看他们的。董卓夐听了老罗的话,急匆匆地问:“他在哪里?”老罗笑着,说:“董书记,他找你来,一定有事。”老罗说时,隐去了滕漫远副书记给他买烟的事。董卓夐匆匆地出门,到街上找仉熙川去了。在“农业学大寨”中,破堡公社根据实际情况,制定了不少行之有效的方法,譬如,在黄土坡上,他们将熟土拢起,再修梯田,然后,把熟土铺上。这样,是费些工夫,可仍能保证一两年内种的庄稼,非但不会减产,还会增产。另外,各大队又成立了专业队,采取一出勤一送饭等措施。这些,都引起县里极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