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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丨张宜霞

一念成佛

一念成魔

向善成佛

向恶成魔

……

每次想起祥子哥，我的眼泪都会禁不住流下来，一段尘封的记忆像幽灵般挥之不去，思绪回到灰色日子。

东大洼紧邻渤海湾，是一望无垠的盐碱滩，每到雨季沟满壕平，秋后水渐退去，远远望去，纵横交错的沟沟坎坎蜿蜒起伏，星辰般的湖泊镶嵌大洼里，像大洼清澈明亮的眼睛。小青河九曲十八弯在此流过，像蟒蛇翻滚流入海河，河北岸地势较高，零零散散着一些村落，人们背水而居。

祥子哥是捕鱼高手，他能一个猛子扎到深水里，一袋烟的功夫，双手举着大鱼露出水面。祥子捕鱼本领被神化了，其实祥子懂鱼儿的习性。水面上一个水泡，一个水波，一个浪花，一个漩涡，祥子自言自语说：“鱼唱歌了，鱼儿打架了，鱼儿配对了，鱼儿搬家了……”

不论别人如何质疑他？但心里服气。祥子随意拿着一个柳枝，哼着野曲，慢慢悠悠，在弯弯曲曲河道里驱赶鱼儿到用苇帘摆布好‘鱼阵’里，人们在鱼阵里捕鱼，收获一片笑声。

祥子每次捕鱼都不会把鱼赶尽杀绝，但生产队长是土皇帝，掌握村里的生杀大权，队长瞪着牛眼大声训斥着：“你想不想改造好？重新做人？”

祥子是个苦命孩子，他苦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一个人被三六九等贴上标签，标签的贵贱就代表人的等级，对号入座。祥子的父亲是私塾先生，属于臭老九系列，他是被人踩在脚下的“下等人”。这能怪谁？

文革中，父亲成了大毒草，被戴上高帽游街，自己学生批判他，打了他耳光。他想不通啊，他教授的是圣贤书，他感觉这不仅对自己侮辱，自己微不足道，他们侮辱的是圣贤，结果抱着圣人书投河自尽了。

在祥子的眼里父亲永远是慈祥的，父亲从来不打骂自己，冬天冷的时候，父亲总是用那干瘦并不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他的小手，最后把他的小手放到自己怀里，祥子感觉好温暖啊。有一次祥子看到生产队长孩子把吃剩下熏鸡扔到地上，祥子很久没有吃过肉了，肉的味道只停留在记忆中，他不自觉的把沾满泥土熏鸡捡起来放到嘴里……

父亲在他背后出现了，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父亲发誓一定让他吃上一顿肉。父亲投河的那天，家里桌子上放着父亲给他做好的红烧肉，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用最心爱的一本古书和别人换来的。祥子脑子一下空白了，思绪飘浮起来，在洁白云朵里他看到慈祥的父亲，看到父亲对他恋恋不舍的目光，眼里含着泪水，往日的父爱历历在目，父亲的身影由远而近飘过来，飘过来，又慢慢的飘过去，飘过去，缓缓的消失在天际，祥子痴呆呆望着天空，父亲在天上等他，他眼里分辩不出是泪水还是血水。

父亲走后，祥子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像个雨人。

东大洼的生产队长，他的爷爷当年也是这里有名望的人，白手起家，他老来得子，孩子娇惯大了，吃喝嫖赌抽，有首富变成赤贫，他临死前郑重其事说：“这不是我的种”

队长出生时，他家是村里首富，八岁那年，他爸败家，全村人都躲着他家人，他是要饭长大的，不感恩，反而仇恨村里所有人。解放了，因为他家里是村里最穷的，入社最积极，他当了队长，一个纯粹的流氓无产者。

君子当官积德，小人当官造孽。在大跃进的年代，也是大饥荒岁月，日子难熬啊，村里没有挨饿的只有生产队长家及其爪牙，食堂名誉上是集体的，实际上是他家自己的一样。他虚报产量，本来粮食产量就低还多交公粮，邻村的阿猫阿狗也来‘借粮’东大洼村像是个聚宝盆有用不完的粮食，面对人们怨恨目光，村长在高音喇叭里讲话：“外乡人都是革命战友加兄弟，宁愿我们不吃也要给他们吃，大英雄谋国，小英雄谋乡，小人才谋自己……”按他的逻辑东大洼村民饿死都是必须的。他把乡亲们害惨了，乡亲们把粗粮换成瓜菜代，后来连瓜菜代都没有了，吃玉米秸秆，人们饿的实在受不了，吃观音土，吃了便秘，大人小孩男女老少痛苦呻吟着……

造孽啊造孽，那时食堂管理员用一块玉米饼就能交换到黄花大闺女的贞洁，这个挨千刀的食堂管理员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

村里饿死人了，祥子的靠捕鱼技能奇迹般的活下来，不知道是上天的保佑，还是佛祖的显灵，阿弥陀佛。

祥子捕黑鱼，鲶鱼，甲鱼，嘎鱼都有绝活，他能找到这些鱼的洞穴，鱼出入的时间，测算出洞穴里有多少条鱼儿。在桥敦下，在老树根旁，在干枯的河床上，总能出人预料找到鱼。他手里拿着几米长的铁丝，生生地把洞穴里的鱼逼出来，祥子从不吃鱼，他把捕到的鱼换成地瓜干维持生命外，剩下鱼送给村里的老幼病残，他送人家鱼从不说话，把鱼放下就走，后来村里人都习惯了。

祥子捕鱼也放生，鱼是大洼水族的精灵，人们看到他坐在沟渠边和鱼儿说话，像拉家常。祥子与鱼之间谁都说不清楚，他是中了魔怔吗？

一年夏天，暴雨连天，粮食绝收，人们只能靠捕鱼讨生活，大洼里水位高，人们望洋兴叹，晚上人们看到有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扎到水里……

在东大洼有个叫老河口的水域，老辈人说：这里上百年没有干枯过，大洼的精华都在这里。有一年闹大水，海潮涌上来了，人们看到有条像龙一样的怪物扎到这里，夜里发出像牛一样的怪叫，它一叫天就下大雨，人们看到怪物在雷雨中飞行，雨停怪物又回到水里，后来人们建了座小小龙王庙，每逢缺雨人们到庙前求雨，很灵验。庙门两侧有副对联:上联是；前因后果，下联是；善佛恶魔，横批：天道轮回。

祥子吃力划着小船，向老河口的水域驱鱼，他用竹竿敲打水面，水下像有巨大的魔力一样，鱼儿驱之不动，他拿出备好鞭炮，在船的尾部把鞭炮点燃，鱼儿四下逃窜，凭他的经验，鱼群会集中老河口，人们早早的等在这里，粮食绝收，捕鱼是唯一的指望。今天的鱼儿像长了本领，箭一样在穿梭、跳跃，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夕阳西坠，大家收获甚少，祥子捕到一条锦鲤，火红火红的，他感觉这条鱼不是自己捕到的，是来自投罗网的。

夜很深了，祥子辗转难眠，远处传来惊涛拍岸声，他忽然看到自己捕到的锦鲤边游边回头向北岸游去……耳边传来北岸隆隆的巨响，河水波浪滔天滚滚向前，村庄里牲畜四处乱窜，树木、房屋子顷刻间被大水吞没……

祥子从噩梦中惊醒，昨晚他把锦鲤放到水缸里，结果鱼不见了，他四处寻找，妈妈用哭腔对他说：“锦鲤被生产队长拿走了，一切都是集体的，一切都要上交。”祥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的哭起来……

有史记载以来这里几次大的饥荒，没有饿死过人，原因是人们能在大洼里能讨生活，但大跃进这里却饿死了人。在捷报频传放卫星的年月，这里出了几件怪事。

一是这里粮食亩产万斤，放了卫星，祥子的叔叔却饿的偷红薯吃，被治保主任逮住，五花大绑，在扭送公社路上投了湖。

二是这里的饥民把生产队的粮库打开了，男女老少抢粮，其中带头是大舅，大舅被投进大牢。

这里到底怎么了？当年抗日根据地，先辈牺牲流血的地方！解放前地主之间明争暗斗，没有形成对东大洼个人垄断，东大洼是松散的，人们还能在大洼里讨生活。

解放了，土地啊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但刚刚分得土地人们参差不齐：有缺少劳动力的，有缺少生产资料的，于是村里有互助组，自发的最原始的，最简单的生产、分配、自愿抱团取暖模式。

类似东北地区的拉帮套，但性质不同。一方是出卖劳动力换取性交换，另一方获得劳动力同意性交换，双方是以付出为前提的，生理和生存结合到一起。

互助组是劳动力和生产资料为交换条件的，人类生存有三个利益问题：政治利益，就是谁说了算的问题；经济利益：就是谁来分配的问题：婚姻家庭问题：谁来制定婚姻法则问题，要从属于政治、经济。

上述是祥子听下放劳动的右派私下讲的，祥子是懂非懂，他想鱼儿的世界也是大鱼吃小鱼啊。

从互助组，到低级社，到高级社，人还是那群人，地还是那块地，只是形式的改变，比如公社要具科学合理分配制度，行之有效制约机制，高效科学技术，人要有高度思想觉悟……

一切都没有准备好，东大洼成了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挥而就，除了地主富农外穷苦百姓的土地是政府分给的，感恩之心无以为报，一切听政府号召，乡亲们牵着牲畜拿上农具到公社入社，土地归了集体，人也归了集体，后来发现自己除了是集体一名劳动力外一无所有，按理讲集体是人人有份，事实上老百姓说话等于放屁，仅仅是个形式而已，人们私下里骂娘，但没有办法。

东大洼被生产队长一伙人垄断了，东大洼一草一木都是他的，美其名曰是集体的，一切都歪曲了，他成了这里名副其实土皇帝，人们在东大洼讨生活权利都被剥夺了，发生饿死人的事就不足为奇。

上午十点人们生火做饭，村子上空升起了袅袅炊烟，地瓜汤成了这里人们眼里的山珍海味，能喝上一碗就很足了，孩子们围着锅台转圈，眼巴巴看着锅里，孩子们长的瘦瘦的，眼睛大大，小细腿、大肚子，肚子上像扣着一口锅。吃饭的时间到了，男人们训斥孩子声和女人对孩子呵护声从屋里传出来……

村里的大钟响了，这钟是村里的老物件了，抗日时，鬼子扫荡被站岗放哨发现时敲响它，现在它已经成了权力的象征，只有村里的头面人物才有权力敲响它，今天钟声格外清脆，急促，人们从家里跑出来，聚拢过来。人们一下惊讶了，让人惊讶的是敲钟人是祥子，祥子在嘲笑声中依然拼出全身的力气敲钟，生产队长的脸变成紫猪肝，嘴里说：“反了，现行反革命……”祥子妈哀求说：“这孩子疯了，中魔怔了……”边说边去抱祥子敲钟的手，祥子大声说：“大家快撤离，北岸要溃堤……”

傍晚时分，北岸溃堤了，大水冲走这里的一切！村里的绝大部分人提前撤离了，没有撤离的只有生产队长一家……

祥子失踪了，大水退去后，村民们在龙王庙高台上用砖头又搭了小庙，庙的对联没有变，仍是‘前因后果，善佛恶魔。’但横批改为‘鱼神福报’。

（年5月10日终稿于团泊洼水库观鸟基地）

作者简介：齐洪涛，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有散文小说集《走出沼泽》、信仰研究《神袛崇拜下的社会》、报告文学《静海人》。现就职于天津农商银行。

编审：贾善耕柴洪德

制作：林毅刘素萍

复核：李会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