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在我是一个特别亲切的地方,因为我最好的闺蜜就是益阳人。益阳,美好而温暖。祝福益阳的文学朋友们创作丰收,祝福益阳美丽富饶,岁月静好!
——东紫
真正认识东紫,是在西藏,原来所熟知的,按照佛教里的说法,不过是色相。 藏人的眼里,到处都有神存在,山上有山神,湖里有水神,树上有树神…… 我一直推崇尤金·奥尼尔的观点,不触及人与上帝之间的那层关系的戏剧艺术,是毫无乐趣的艺术。小说亦是,如果不触及人与“上帝”的那层关系,即使有乐趣,也仅仅是徒增笑耳的乐趣。(当然,我所说的上帝与神,和宗教里的意思并不完全一致。) 东紫具有中国小说家普遍缺乏的,将矛盾演绎到底的力量。写小说的东紫与生活里温和的东紫判若云泥,她变得犀利、残忍、邪恶,小说多是尖锐的对立,用撕裂乃至毁灭的方式来对付世界,她就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勘破现实中的重重迷障,从而引领读者获得某种“神启”。 只需举一个例子,东紫的《大洼坑纪事》。小说中出现了上帝,出现了家仙。她当然不是在写宗教、写神,更不是写人的愚昧。东紫是在写人的无助,人的期望,更重要的是写人的恐惧。人的恐惧恰恰来自自身的期望,人被自己塑造的、想象的恐惧控制,无法摆脱;人用自己的心吞噬自己的心,最后的世界或者残破不堪,或者只剩下恐惧,别无他物。大洼坑是一个具体的地方,也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村民们的恐惧,几乎可以算作全人类的困境,小说是一个巨大的隐喻,东紫以个人化的方式发声,人类的永恒需要:爱与宽容。 我喜欢这种有“觉”之后再有“悟”的小说。 远看是佛,近看是爱。东紫的小说里有“神”,而且,几乎所有的小说都藏着一个谜底,爱。东紫用她的小说,用她的爱,传达着一道道神谕。作为小说家的东紫,与神有着最近的距离。最后用一句肉麻的话赞美一下东紫,我们靠近她,也就靠近了神。——范玮推荐语
作者简介:东紫,本名戚慧贞,莒县浮来山人,现供职于山东中医院。主写小说,偶写散文、诗歌。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山东省签约作家。创作长篇《好日子就要来了》、《奶奶妈》及中短篇小说若干。年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山花》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作品与争鸣》等选载。出版中篇小说集《天涯近》(21世纪文学之星年卷)、《被复习的爱情》(二十一世纪出版社)、《白猫》(山东鲁军新锐丛书)、《在楼群中歌唱》(台湾人间出版社)。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新人奖、山东文学—年优秀作品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奖项。
大洼坑村纪事
以往,那声音总是迟缓地、犹豫地、沙哑地从门轴上方发出来,像偷儿窥视时陪着万般的小心推门一样。哑巴他娘在声音发出之前总是睡着的,但她总是完整地听到它,包括它发音前的极微弱的声息,灰猫常发出的那种叹气声。接着就是从门轴上方出来的犹豫的声音,不太像木质物的摩擦,它有种生命存在着,确切的说,如同一双残忍的手从奄奄一息的公鸭脖子里撸出来的声音——嘎--嘎-啊--啊啊。然后,一切归于死寂。黑暗。那些捆绑她让她喝臭水的看不清面目的人从黑暗里滋生出来。他们从那声音里出生,从她床对面的墙壁上下来。
今夜完全不同。她没能像以往那样睡过去,她在上床前比以往多做了十遍祈祷,她在上午让儿子帮她调换了床的位置。她想是上帝终于为她的诚心所动,她的心里第一次充盈起对上帝的感恩,像一条满载的扬起风帆的船向着上帝驶去。她说,她悄声说:“上帝,您终于肯顾念俺了,上帝,您知道吗,自从俺信了您,俺是吃尽了苦头的,俺硬撑过来了。您让俺的病赶紧好起来,让俺那哑巴儿子开口说话吧,我会信您一辈子的。”叨念完,立马又觉不妥,自己的一辈子眼看就要到头了,是没什么分量的,遂又在心里对上帝许愿:“俺祖祖辈辈都信仰您,俺将在家里立下您的牌位,世世代代供奉您。”心里一踏实,倦意也就跟着上来了,她侧卧着的身子觉得背上凉飕飕的,遂将身子放平整了,拉了拉被头,掩了掩肩膀上漏风的地方。
对于哑巴他娘夜夜被黑衣人折磨的事情拴子娘是知道的,她是大洼坑村里信仰上帝的头领,小组长。负责组织人们听课,唱教歌,聚会,发展会员等一系列工作。在所有的工作中,发展会员是最主要的,也只有这一项工作最能检验出她对上帝的忠诚,她始终这样认为,这样努力着。只有这样她才能回报上帝解除她病痛的恩泽。拴子娘的工作成绩卓越,不出一年的功夫她的部下就达到了七十九人,拴子娘用她那双得到过上帝恩泽的腿,快乐地在大洼坑村和周边的村庄里走动着,游说着,引领人们到上帝的护翼下。
人们总是先相信着拴子娘的腿才相信着上帝,拴子娘的腿是她们看上帝的望远镜。拴子娘教会了她们这种方法。拴子娘的腿在没有信仰上帝之前经常痛得在床上哭天嚎地,村卫生室、乡医院也去过了,吞下过上千片的药片,杜仲皮熬水、毒蛇泡酒、顺筋龙煮鸡都吃过、喝过,就是不见好。拴子娘跟每一位她打算发展的对象念叨着:“就是不见好,也罢,我也灰心了,只盼着早一天死了好享福,有一天下午疼得我实在是难以忍受了,我找了根绳子打算吊死算了,这时上帝显灵了,他让我表侄媳妇到我家来搭救我了,我表侄媳妇信上帝都信了五年了,一家人都信,从来连个感冒都没有,我表侄媳妇说,总觉得有什么事非到我家来一趟不行,来了,一看我正打算上吊呢,我表侄媳妇正好当晚有聚会,就带我去了,人那个多呀,院子里都跪满了人,地上刚下过雨,一洼洼的水,没个干地方,我的腿平时怕凉怕寒,一咬牙,我就跪在了那滩水里,你想想腊月的天,我就在那祈祷,真是神奇,半个时辰后,我就觉得腿里有股热乎乎的水在里面窜过来窜过去,我的腿竟然就不疼了,我当场就哭了,被上帝感动哭了。你赶紧地信上帝吧,信了上帝是不会有星点儿孬处的,你的病包准就好了,不用吃药不用打针,还保你全家老少平平安安。”
哑巴他娘三年前得了哮喘病,每年冬天里都大张着嘴,胸膛里像是养着条时刻在发怒的狗。拴子娘在从她表侄媳妇家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就来到了哑巴家。哑巴他娘的心当场就受到了强烈的诱惑,她大张着嘴,和她胸膛里吼叫着的狗一起羡慕地看着拴子娘的腿,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她说:“只要能把我这喘病治好了,信谁都行。”拴子娘说:“不仅能治好你的病,还能让你的哑巴儿开口说话呢!”哑巴他娘怀疑地问:“能让哑巴开口说话?”拴子娘说:“能,但有一个条件,你家的家仙秦老爷你得先清出去,我表侄媳妇说了,上帝要求他的信徒们必须忠诚不二,不能再信什么玉皇大帝、阎王爷、灶王爷、观音菩萨、家仙什么的。”哑巴他娘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知道的,家仙在老秦家已经九辈儿了,我得跟孩子爹商量。”
哑巴家的家仙是很有来路的来路不明的仙人,据说是在八辈子前,也就是哑巴他爹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爹那一辈,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整个村庄都在梦里的时候,大洼坑村里突然爆发出了接连不断的沉闷的巨响和震颤,过后,惊恐的村民们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的同时,发现村子东头出现了一个深达数十米的大坑,一搂抱粗的树倒在里面,像谁扔弃的铁锹把。有十户人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哑巴他爹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爹家距离大坑的边仅仅二三十步的距离,他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大坑,想起醒前的梦,他对着那个大坑扑通跪下了,涕泪长流,叩谢梦里那位搭救他家性命的仙人。仙人是位五十岁左右留长须的古代武将打扮的人,那人站在他的家门口说:“心地善良的人家就算了吧。”说完转身消失。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事情了,他跑到集市上,找到书画铺子,根据记忆让先生把梦里的仙人画了下来,装裱了,挂在堂屋的正当中,每日三餐都毕恭毕敬地放上碗筷。他对儿子立下规矩---世世代代可以忘了祖宗,不能忘了仙人。一家人的性命呐。因为他不知道仙人具体的名姓,从他开始就称呼秦老爷。他家姓秦。他不是让神仙跟他姓,他的意思是仙人从此后是他姓秦的人家世世代代的老爷。秦老爷和大坑同时在大洼坑村里扎下了根。大洼坑村从此成为大洼坑村。
哑巴他娘和哑巴他爹商量的结果是哑巴他娘得到了一顿空前的臭骂。平日里哑巴他爹是怕哑巴他娘的,哑巴他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话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他是不会说的。哑巴他娘刚和哑巴他爹过日子那会儿,那时还没有哑巴儿的出现,人年轻,新鲜,总希望哑巴他爹能在夜里跟他说说话,可哑巴他爹就像哑巴一样不吭声,惹得哑巴他娘大了胆子用脚踹他。踹轻了,没动静;踹重了,就嘿嘿乐:“听着不就行,还非得说么?”后来有了哑巴和哑巴的姐姐。姐姐也懒语,可姐姐还是说话的,哑巴就懒得比父亲和姐姐都彻底,三十八年了,一句不说,连个媳妇也讨不上。哑巴他娘虽也是越来越受丈夫和儿子的传染,可她仍然是哑巴家最能说的人。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骂哑巴他爹,她坚信哑巴儿是因为有了不愿说话的爹才成哑巴的。
哑巴他爹臭骂哑巴他娘:“瞎了狗眼,白长了张乱汪汪的狗嘴,长了猪脑子,祖上留下来的规矩也敢破,救老秦家性命的仙人也敢除,保佑了老秦家九辈子的家仙比你那条狗命还重要!知不知道,你要是敢,我就先废了你!”哑巴他娘被他的臭骂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张着嘴,胸膛里的那条狗愤怒地狂吼起来。哑巴他爹也气得腮帮子上的那块又皱又薄的老皮鼓出来陷下去,反反复复,老半天。
家仙其实不只是哑巴家的家仙,是大洼坑村所有姓秦人的家仙。因为大家都是哑巴他爹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爹的后代,都是一棵树上的枝枝叶叶。哑巴他爹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爹在咽气前不只立下世世代代可以忘了祖宗,不能忘了仙人的规矩,他还立了一个规矩,就是仙人的像只挂在最忠厚诚实善良的人家里。祖祖辈辈。其余所有的人都要在逢年过节的日子里到最忠厚诚实善良的人家里拜祭。悬挂家仙画像从此后就像皇家的皇位一样在大洼坑村传承着。虽然到了哑巴他爹这一辈,几乎已经没有人羡慕这种权利了,人们很聪明地认识到,其实是人在照管着家仙。因为按祖上的要求,不只要在吃饭喝酒的时候祭献家仙,还要在家仙的衣服旧了的时候,给家仙更换新衣。所谓的更换新衣,就是在画像旧了的时候,出钱找画画的人再画一张新的,并且因为家仙的后代越来越多,(哑巴他爹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想到了他爹遗漏的问题,那就是家仙也应该有后代的,家仙的后代也应该受到尊崇敬仰,他找了画匠在家仙的身边加画上了家仙的一个儿子。到哑巴他爹这一辈,画上已经有了九个面貌酷似,年龄难以辨别,衣着基本一样的人)画起来越来越麻烦,钱花得就越来越多,连画带裱,一次六七十块钱拿不下来,加碘的盐一斤才六七毛钱,一百斤盐,能吃五十年。
哑巴他爹是在十五年前从他爹手里接过来的,不是私下里的传递,族里各家的男人开过会的,一致同意家仙在哑巴他爷爷过世后继续留在哑巴家,由哑巴他爹和哑巴他娘照管。尽管哑巴他娘不太感到荣幸,她说:“这年头,忠厚老实善良已经不吃香了。”哑巴他爹还是很高兴自己能承接照顾祖上的仙家。哑巴他爹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忠厚老实善良之人,家仙传到他的手里,就像表彰他德行的一张奖状,让他感到荣耀。特别让他迷恋的是每年的春节,所有姓秦的男人,不管老的还是少的,起床洗涮干净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哑巴家来拜家仙,感谢家仙对一家老小的护佑,祈求新的一年里新的帮助。拜完家仙才能去拜祖父母、父母。这是规矩。而人们无意间将哑巴他爹塞在了家仙和活着的长辈之间---人们都是在拜完家仙之后,顺便拜哑巴他爹娘。这样的时候,人们总会想起哑巴他爹的忠厚老实善良来,人们赞美着他,尽管人们并不羡慕他,更不打算学习他。这时候,哑巴他爹的幸福挂在他的眉毛上。他是那种八字形的眉,平日里眉毛是静止的,像从当中折断了的跷跷板,看起来总有些苦相,仿佛那跷跷板是被很重的愁苦给压折的。在春节的这段时间里,哑巴他爹折断的跷跷板中间,会有一个快乐的调皮的孩子扳着断处在玩耍。
哑巴他爹史无前例的高声怒骂,隔着一条街的拴子娘是听见了的。拴子家也是秦姓大树上的一个枝桠,加上拴子娘刚刚入教,还没有啃硬骨头的决心和能力,哑巴他娘遂从可能的第一个发展对象变成了第七十九个。
朦胧中,哑巴他娘觉得一条虫子粘吸在她的脚心里,在那里翻了个跟头,便顺着她的血管向上而行。她敢肯定,那是一条国槐树上的虫子,名字叫贴树皮,长长的小身体抖擞着长长的灰黑色的毛,头先极力地向前伸出,吸住她的血管,再拖动身子,一踊一踊地爬行……众多的小小的爪子在她的血管上蹭出一种隐隐的痛和令人烦躁不安的痒,这种深层的痛和无法抓挠的痒让她明确地意识到血管的存在,她甚至听到了血液向下流动的哗哗声,像小河里的水冲着水草。她看见那条逆行而上的毛毛虫,嘴里冒着溺水者的气泡。她感觉到了它因为疲累而发出的颤动,这颤动摇醒了她周身的汗毛,她恐惧而恶心,她渴望能将手伸进心脏里把虫子拽出来,放在鞋子底下捻死,再抓把土盖住它的尸体。尽管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生出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焦灼感,可她却无法用意识支配它们。她大声地喊,喊上帝,喊拴子娘,恳求他们来解救她,可她的嘴巴像个巨大的消音器,一切从肺腑里迸出的呼救都在那里归于了平寂。
最近拴子娘和哑巴他娘以及很多孩子的娘都特别忙,为着同一个事---哑巴他娘被从怪声中生出来的、从墙壁上下来的、穿着黑衣服、看不清脸面的人,绑架着按到猪圈喝脏水的事。很多人都到拴子娘那里反映哑巴他娘最近几天的情况:“看着已经是神思恍惚的样子,见谁都说被折腾得厉害呢,不想活了呢,不会出什么事吧?”尤其是当初参与将家仙扔到猪圈里的四人,已经把哑巴他娘列为她们的重点侦察对象,兴奋和担忧像两条虫子爬行在她们的大脑里。哑巴他娘频频地与黑衣人抗争,在每一个夜晚,在每一个补觉的白天的空当里。
拴子娘对这种情况是没有事先预料的,很是让她伤脑筋,她在大家源源不断的情报到来后,组织了一个小规模的团队,夜夜聚会,在她家里,进行集体祈祷,希望上帝能听见她们的声音,显灵于哑巴他娘---打败那些葬身猪圈里的家仙。拴子娘的焦急里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哑巴他娘的情况已经对她开展发展新会员的工作带来困难,虽然她不是一个怕困难的人。她觉得只凭这个原因,上帝也应该赶紧行动了。她始终不敢怀疑上帝的渎职,她知道上帝总有上帝的道理,上帝总是在最后的关头显示他的无所不能。她坚信上帝迟迟不肯降福于哑巴他娘,是因为哑巴家供奉旁神歪仙太久,严重惹怒了上帝,上帝在教训她,在考验她,也在考验拴子娘和另外的七十八个信徒。拴子娘率众人跪在上帝的画像前,对上帝祈求:“上帝啊,求您宽恕她吧,降福于她吧,虽然她罪孽深重,但她已经皈依于您,已经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她对您的忠诚,主啊,宽恕她吧......”她们虔诚地注目着那个在十字架上承受苦难的外国男人。
哑巴他娘死后,有很多人都觉得哑巴他娘肯定是后悔的,只是她不敢后悔。她怕上帝会惩罚她的后悔,就像家仙惩罚她的。在哑巴他娘死后的第二天,哑巴他爹回家来了,回来过年,回来享受他一年一度的骄傲和快乐,回来感受人们对他忠厚老实善良的赞美。
哑巴他娘的死更加坚定了哑巴他爹对哑巴他娘的评价---白长了张乱汪汪的狗嘴,长了猪脑子。哑巴他爹坐在哑巴他娘穿戴整齐的尸首旁边,他握着哑巴他娘冰凉僵硬的手,折断的跷跷板两头被老伴的突然死亡压得更低了,低到了眼角。眼睛的另一侧,关闭了十五年的泪从那里重新流出来,如同放开了闸门的水。十五年前,他为爹哭过。又老又皱又薄的皮,在他的腮帮子上,鼓起来,落下去,反反复复。他对老伴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你白长了张乱汪汪的狗嘴,长了猪脑子,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没有上帝我们不是过得很好么,你非要上帝干什么?上医院,你以为呢,医院多着呢,先进着呢……祖上留下来的规矩能随便破么?救老秦家性命的家仙怎么能摁到粪坑里呢?你,猪脑子都不如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呢,出乱子了,你怎么愚得就不会找人捎个口信让我回来,我还真就废了你么……”哑巴他爹在哑巴他娘听不见的时候,握着哑巴他娘僵硬的手说了很多话。
哑巴他爹对哑巴他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都是我惯得你呀。这是哑巴他爹总结他和哑巴他娘四十年婚姻生活得出的结论。哑巴他爹从揭开哑巴他娘的红盖头那一刻起,他就爱这个女人,他喜欢看他的女人笑,喜欢看女人那张一天到晚乱汪汪的嘴,喜欢她用脚踹他,喜欢吃女人做的饭……尽管女人给他生了个真正哑巴的儿子,他仍然喜欢她。哑巴他爹用他的沉默爱着他的女人,用他的纵容和顺从爱着他的女人。女人喜欢当家作主,他就把家和主都让女人来当。他只做了一次主,当了一回家,就是阻止哑巴他娘把家仙清出去,把上帝请进来。他史无前例地高声臭骂了女人。他认为如果他不惯他的女人,平日里不让女人当家,他的女人就不敢在他离开家的时候把家仙清出去,就不会闹出乱子,女人就不会死。女人不死,他就仍然能够听见她一天到晚的乱汪汪,听见她笑,听见她的咳嗽,她粗重的喘气,她半真半假的骂,吃到女人做的饭,穿到女人缝补洗涮的衣服。悔恨从此居住在哑巴他爹沉默瘦弱的躯体内,他折断的跷跷板上,他腮帮子又老又皱又薄的皮上。
忠厚老实善良人的悲伤让大洼坑村里的很多人都心里难受。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对哑巴他娘的事发表意见,因为很多人和他们家里的人都在拴子娘发展的队伍里,或者队伍的边上。人们不便评判家仙也不便评判上帝。只有少数的几个年轻的离家仙和上帝都很远的人说:“哑巴他娘夹在夹缝里,把神经夹垮了,失常了,才自杀了。”大多数的人只能说,对哑巴他爹说:“别太难过了,该着啊。”他们的意思是哑巴他爹六十年没出去干过活,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出去了,他要不出去,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拴子娘的腿带着拴子娘的身体在大洼坑村和周围的村庄里辛苦而愉快地奔波着。鉴于她出色的成绩,教会的上级组织还在今年的五月特别请她到城市里的教堂中度过了她生命中最为骄傲的夜晚。她的腿带着她跪在真正的教堂里,庄严静穆的教堂里,跪在拥挤的人群中,接近着上帝,亲近着上帝!她五十七年的生命中最辉煌最纯净最激动的夜晚啊!她的腿久久地颤抖着,和她的心一起。
拴子娘在真正的教堂里跪过的腿回到大洼坑村后,坚定了啃硬骨头的信心,她的忠诚不让她有畏难而退的事情发生。她相信时隔一年以后,她能够把哑巴他娘心服口服地带领到上帝的怀抱里。她记得上级组织的承诺,等信徒发展到足够多时,就在大洼坑村附近建一座教堂:那彩色的玻璃,宫殿一样的房子---虔诚的心灵栖息地!上帝的家!到时候,她们就能在上帝的家里,在上帝的怀抱中,在上帝的护佑下生活……拴子娘无法不去想这些。
拴子娘召集了四个她得意的部下---离上帝最近的人,上帝明显地给她们赐过福的人,或集体或单独到哑巴家对哑巴他娘进行轮番游说。用她们原本只善于谈论芝麻谷子红薯孩子丈夫婆婆小姑的嘴巴传颂上帝的恩,上帝的功,上帝的能。在那些实实在在的嘴里,实实在在的飞舞着的唾沫星里,上帝再一次在哑巴他娘那里变得实在起来。
在重新发展哑巴他娘为信徒的这件事中,拴子娘是费了一番心机的。半个月前,不经常回家的哑巴姐姐突然从城里回来了,当天晚上去哑巴家串门的人就知道了一件令老少爷们羡慕不已的事情---哑巴他爹要到城里上班,只是在一家服装厂门口的小房子里坐着守着睡着,就能够拿到六百元钱,每个月。串门的人羡慕讨好地对哑巴姐姐说:“他姐,再有这样的好事,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啊,咱两家历来的交情深着呢,不信问你爹。”哑巴他爹在乡亲们新的羡慕里激动得有些愧疚,仿佛这么好的事落在他的头上是不应该的,他动了动折断了的跷跷板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定记着,一定记着。”哑巴姐姐对哑巴他爹不负责任的承诺有些生气,她拿眼狠狠地白了父亲一下说:“你以为这是从地里挖棵菜给你呢,现在城里的人都在下岗,没活干,没收入,有的还不如农村人呢,农民还有块地种种呢,要不是朋友办的工厂,找知根知底的忠诚老实可靠的人,哪就能轮到你。”哑巴他爹第二天就随女儿走马上任了,他骄傲快乐地从大洼坑村启程,用他积攒了六十年的诚实善良去兑换城市里的六百元,去守护城市里服装厂门口的那间小房子。
哑巴他爹把家仙留给了意志薄弱的不够忠诚的哑巴他娘。留给了隔着一条街的拴子娘和众多的孩子娘。
拴子娘在哑巴他爹忠厚老实的腿还没踩着城市的柏油路时,就向哑巴家派出了她的第一位使者。
上帝的使者。
盼盼、停停、匀匀的娘。
盼盼、停停、匀匀的娘,在盼男孩,渴望停止生女孩,希望男孩女孩能够匀一匀的梦想中,在计划生育的游击战中偶然地不幸地在左边的乳房上触摸到了一个小草鸡蛋大小的疙瘩,县医院诊断为乳腺癌中晚期。让盼盼、停停、匀匀的爹拿五千元钱来换取大夫把他媳妇的左乳房割下来。年轻的三十五岁的男人绝望地用两张面额为十三元的公共汽车票把女人领回了大洼坑村---在旷日持久的游击中,他的地荒芜了,他的房子被推倒了,他的工钱给停停和匀匀买了合法存在的权利。剩下的只能是等待。等待。这样的时候,拴子娘带着上帝的承诺来了。盼盼、停停、匀匀的娘和爹高台跳水一样带领着八岁六岁四岁的三个女儿一个猛子扎到了上帝的怀抱里。
盼盼、停停、匀匀的娘知道如果她能够把哑巴他娘带领到她们的队伍里,她左乳房上的小草鸡蛋就会彻底消失,这是拴子娘和上帝的承诺。她在哑巴他娘的眼前露出她的左乳房,她拿了哑巴他娘在冬天里皴裂了的手指放在她的小草鸡蛋上,她说:“婶子,你摸摸,这儿,这儿,就这儿,两个月前这么大呢,小多了,真是小多了,现在这么大。”她将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尖碰在一起,再将食指尖划向拇指肚当中,比划着。哑巴他娘既佩服又犹豫且盘算地问:“上帝真这么灵么?他真能让哑巴说话?”哑巴他娘在哑巴他爹臭骂的阴影里算了一笔帐,拿家仙换取哑巴开口说话是值得的,如果只能消灭她胸膛里的那条发怒的狗,是不太值得的。
上帝无所不能的能。上帝无所不在的灵。无所不在的功。无所不在的福。
例子一。
例子二。
例子三。
例子四。
轮流或一起展现在哑巴他娘面前后,哑巴他娘坚信上帝不但能够治好她的病,而且,的的确确会让她的哑巴儿开口说话,这是哑巴他娘梦想了三十八年的事情。
十天,哑巴他爹用忠诚老实善良换取了六百元的三分之一的那一天,拴子娘带领着盼盼、停停、匀匀的娘和例子二、例子三、例子四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哑巴家。她们一脸的严肃,这严肃从推开哑巴家的大门时起,箭一样的射向哑巴他娘,哑巴他娘的脸不由地跟着严肃起来。她压低了声音谦卑地问拴子娘:“怎么处理呢?”拴子娘说:“摁到粪坑里。”哑巴他娘吃惊地大张了嘴准备抗议,拴子娘看着哑巴他娘张开的嘴,脸上立马升起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摁到粪坑里算是便宜他了,这些歪门邪道,上帝是坚决不容的,上帝只会叫他们和信奉他们的人毁灭,多亏你醒悟得早。”哑巴他娘吓得赶紧把张到一半的嘴闭了回去,使劲咽了口唾沫,把就要说出的话压下去。
拴子娘看着家仙画像前的方桌上的香炉里新鲜的香灰,她知道哑巴他娘在最近几天里是烧过香的,她气愤填膺地命令哑巴他娘:“扔了它!”哑巴他娘像一个做错事的学生一样,乖乖地把香炉撩到门后。拴子娘朝四个部下微微地扬了下头,个高的例子三像接受了炸碉堡的战士一样,笨拙地爬到方桌上面,盼盼、停停、匀匀的娘和例子二很有眼色地过去扶住打算摇晃的方桌。家仙和他的八个子孙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五个女人。背叛了他们的五个女人。
家仙和他的八个子孙从例子三的手指上飘落到地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在地上,他们改变了许多年来俯视姓秦的人的姿势,抬着头,看着哑巴家的屋顶和面前的五个女人,他们的身子底下仿佛有着温暖如春的被窝,使得他们露出如此舒适的笑容。拴子娘一把将画像提起来,率领着哑巴他娘和四个女人走向哑巴家的猪圈。家仙和他的子孙们在拴子娘的手指上,离开稳坐了十五年的墙壁,出游了,颤颤悠悠,像是坐在透明的八抬大轿里。家仙的长须潇洒地飘在胸前,一如既往。
猪圈的门被打开,五个女人和铁锹出现在老实懒惰的黑猪面前,它惊恐地爬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土,它明白了女人们的意图,本能地开始逃生,窜过女人们的裤裆,来到了阳光明媚的院子里,回过头来看着它的敌人和铁锹。当黑猪发现是场误会的时候,它悠闲地踱起步来。
猪圈里有一个不太规则的两平米左右的长方型的坑,是哑巴、哑巴他爹、哑巴他娘和大黑猪共用的厕所,里面是浓稠不均的人畜粪尿。拴子娘的手指一抖,家仙和他的子孙们重新躺倒下去,抬着头,看着天空。天空里正午的太阳,盘大,明亮。家仙和子孙的笑容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开心,仿佛身下是温暖如春的被窝。
拴子娘从例子三的手里拿过铁锹,叉向家仙和他的子孙,狠狠的,恨恨的,像翻身闹革命的劳苦大众把拳头挥向豪绅恶霸。家仙和他的子孙下半截身子沉到了粪汤里,微笑着变成侏儒。拴子娘把铁锹递给哑巴他娘,哑巴他娘学着拴子娘的样子叉下去,粪汤一下没过家仙的鼻子,粪汤里升起黑色的泡泡。透明的黑色泡泡,漂泊在家仙的眼前,像是拿了放大镜看哑巴他娘---她的心惊了一下,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赶紧把铁锹传给盼盼、停停、匀匀的娘。等铁锹传到例子四的手里时,家仙和他的子孙早就完全地潜到了粪坑的底部,更多的透明的黑色泡泡漂泊着,破碎着,发着胆怯的声响。例子四还是认真地照着前面的四个例子,狠狠地,恨恨地叉了叉冒着黑泡泡的地方。上帝在上,看着她们的忠诚。
一开始,哑巴他娘不敢告诉拴子娘她被黑衣人摁着喝臭水的事,她担心拴子娘批评她对上帝的心不诚。拴子娘知道的时候,已过去了月余。其实在当天拴子娘她们离去后,哑巴他娘把黑猪赶回猪圈时,她突然再也不敢看那个粪坑了。家仙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隔着黑色的透明泡泡的那一眼,让她恐慌。当天夜里,哑巴他娘刚刚睡着,她在睡梦里清楚地听见一种声音迟缓地、犹豫地、沙哑地从门轴上方发出来,像偷儿窥视时陪着万般的小心推门一样。她听到声音发出前还有一种微弱的类似她家的灰猫常发出的那种叹气声。从门轴上方出来的犹豫的声音,是一双残忍的手从奄奄一息的公鸭脖子里撸出来的——嘎--嘎-啊--啊啊……接着她看到声音变成一道蜿蜒游移的光柱瞬间功夫飘到她的床前,然后一切归于死寂。黑暗。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从黑暗里滋生出来。他们从那声音里出生,从她床对面的墙壁上下来。他们对她说,既然你叫我们喝臭水,我们就叫你喝臭水。他们抓起她的胳膊,她的身体在他们的托挾中轻盈地飘着,来到猪圈,踏过黑猪的身体,他们把她的头摁到粪坑里,她紧闭着嘴巴,可是粘稠的粪汤还是进到她的嘴里,进到她的肚子里,变成一个个黑色的透明的泡泡冒出来。惊恐。恶心。憋闷。就要惊恐恶心憋闷到要死的时候,她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恐惧着眼皮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闭合,渴盼着白天的来临。白天来了,又害怕着太阳的移动。
夜夜照旧。
天天如此。
终于,她欣喜地觉得她的手脚可以动了,她可以发出声音了。贴树皮已不知去向,她憋足劲呼唤上帝,让声音大得足以把自己惊醒,足以击退黑夜,足以让她自己一骨碌爬起来,门外是盘大的太阳,一切都平安无事。她启动牙床,好让上帝两个字从喉咙里出来,她看见从嘴里冒出的是一串串的黑色泡泡,有着咕噜咕噜的声响,像她以往被黑衣人硬按在猪圈里喝臭水时吐出的一样。气泡浮升到鼻孔便爆裂开,释放出腐烂了的肉的恶臭,臭气钻进她的天门,像钢针直扎进去,她的头立马剧烈地痛起来……气泡一个接着一个,钢针也就随之螺丝一样扭动着,就像在墙壁上钉一只蝴蝶那样将她钉住了。剧烈的疼痛中,一切都变得渺茫空白,只有那颗钉子越来越大……她张开的嘴巴里发出的仍然是黑色的透明的泡泡。
从掖肩膀上的被子开始的安慰破灭了。她知道那些黑衣人依然存在,就在她的周围,用新的方法折磨她,让她在喝臭水前在她的血管里放进毛毛虫,在她的身体里钻进钉子。她知道再多的祈祷都不能够呼唤到上帝,上帝救不了他,上帝打不过家仙,家仙派出的黑衣人会变着法地用臭水灌死她。她渴望起死来,真心实意。
以往她也想到过死,但都不太真心,她总还有着很多的眷恋---希望自己能熬过去。熬到上帝来顾念她,治好她的喘病,让她呼吸顺畅,说话流利。熬到她的哑巴儿子像别人的儿子一样说话,娶个媳妇,给她生个会说话的孙子……此刻,她渴望死!渴望死!现在就死!死了多好!不用再害怕了!不用再喝臭水了!现在就死!死了多好!
她决定死。下定决心的时候,她突然浑身舒坦起来。她看见一团黑影从他眼前嗖地退隐到墙壁上,消失了。她知道是黑衣人回去了。他们收回了毛毛虫和钉子。他们回去了。她的四肢真的可以动起来了,她的心里高兴起来,她起了床,穿好衣服,打开每个夜晚都发出声音的木头门,她听见门轴发出悦耳的吱哑声,她走出家门。她胸膛里的那条狗又狂吠起来,她愉快地想到:“叫吧,叫吧,一会你就没办法再叫了。”她看见消失的黑衣人从墙壁上下来紧跟在她后面,她跑起来,她死也不和他们纠缠抗争了。
丢了娘的哑巴四处挥舞着胳膊,打着手势,用他在大洼坑村独有的语言挨家挨户地寻找着她母亲的时候,哑巴他娘静静地趴在大洼坑里,哑巴他爹在城市里的服装厂门口的小房子里,已经用他的忠诚老实和善良换取了一千二百元人民币,它们在哑巴他爹贴身的口袋里温暖地等待着被交到哑巴他娘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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