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瓦
作者:杨健棣
我刚从公安局出来,迎头碰上小瓦。
小瓦是二十多年前曾经跟我一起流浪着打工的一个伙计的儿子。
我们县老唐河湾里种满了梨树。春上,满湾的梨树们约定好了一样,只一夜的功夫就互相较着劲儿,将所有的花骨朵儿竞相怒放开来,打远里看恰似一片滔天的白浪,翻涌着扑向周围的村庄。我伙计的家就是这些村子当中的一个,一个敞开了怀热情拥抱那银白色浪滔的小村庄。
二十几年前,我辗转来到那伙计庄上的时候,正是穷得走投无路。当时的想法挺简单,思谋着找到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表弟出去打工挣点儿钱,再苦、再累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事先是约好了的,下午到的那个村子,天一擦黑儿,我就跟着表弟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一起上了一辆从石家庄开往唐山的过路大巴车。说实话,当时我根本就没注意到那??村子的周围长满了梨树,我倒是对表弟带上大巴车来的一辆油箱上有鹰翅膀图案的本田摩托车艳羡不已,不时伸出手去摸一把光闪闪、滑溜溜的车身,嘴里啧啧有声。一路上,表弟跟其他几个同伴扎到一块儿堆,头碰着头玩儿扑克赌钱,一伙人不时推打、笑骂起来,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因他们骂得磕碜,骂得狠,那些目光都很快慌慌地避开了。我一个人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其时,窗户外面除去偶尔闪过一两团模糊迷离的灯光,啥也看不见。倒是我的一张扭曲了的脸浮在窗玻璃的表面儿,漾来荡去的,还算清晰。我就那么茫茫然端详着自己,想着心事。跟我一样望着窗玻璃发呆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伙计,也就是小瓦的爹。
到了唐山,在一个出租屋里表弟把我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悄悄告诉我,这次叫我出来的目的是哥几个搭伙偷摩托车。表弟说得神神秘秘,说得漫不经心,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吓得够呛,脑瓜子里嗡嗡作响。我当即反对。表弟就劝说我,你要是胆儿小,可以不去偷,只负责从唐山把摩托车骑回肃宁就行了,骑回一辆给你五百块钱。没有人能够想象当时五百钱对我的诱惑力有多大,但我一想被人逮住扔进监狱,再也见不到守着家里三间土坯房苦熬日子的我娘和几岁大的我的女儿,就开始两腿打颤,心里慌乱得不行。我断然拒绝了表弟的“好意”。
半夜里,我一个人顶着满天的星斗出了那个出租屋往唐山市里走。路上走着,我挺为自己高兴的,但是又隐隐因为来的日子望不见一丝的光亮而有些担心,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不到工作,挣不下钱,让表弟耻笑。我边走边想,走了好长一段路了,猛然发现我身后跟着小瓦的爹。(这一段经历我已在最近的一个中篇小说里写过了)总之,在接下来的四、五年间,我跟小瓦的爹还有后来认识的几个穷朋友一起,从唐山到塘沽到天津市再到保定、山东、河南、山西,我们靠在建筑队里卖苦力挣钱。我曾问过小瓦的爹,在唐山那个晚上为什么不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去偷?他说,我有个儿子,我挣钱就是为了将来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如果被抓住,进了监狱,我儿子就废了!他平时沉默寡言,不喜好说话,所以我们之间就交流得少些,在一起打工那么多年,我似乎只记住了他这句话。
后来,我去过好几次这个伙计家,见到了他叫小瓦的儿子。到他家除了喝酒,每次这家人都要给我带两箱自家地里产的鸭梨,我若推脱着不要,小瓦爹就憋红了脸,坑坑吃吃地说,有两棵树没打过药,是专门留来咱们自己人吃的。他每次都这样说,闹得我也不好不收他家的梨。这期间,我表弟他们那伙人相继进了监狱,死缓、无期、十几年,刑期长短不等。
后来小瓦长大了,来县城给一个烧烤摊帮忙。我跟朋友们撸串儿时遇见他总是先打听他爹的情况,问他爹是不是在家?得到的回答总说不在,不是说在山东就是说在河南干活儿去了,我就知道我那伙计依然在外地靠着卖苦力挣钱养家。
我刚从局里出来,迎头碰见小瓦。小瓦兴冲冲正从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走出来。
年轻人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我,他喊我:“大伯。”一副怯怯的样子。
我笑着问:“哈!小瓦,这是要出国啊?”
小瓦说:“是,大伯。”那躲闪着人的目光,说话的神态像极了他寡言的父亲。
见他憨实、羞涩的样子我不忍心跟他开玩笑了。我走到他跟前儿,拍了拍他宽厚、硬实的膀扇子。
“都要去国外发展的大小伙子了,还这么腼腆啊?告诉大伯,你这是要去哪个国家?”我问。
“越南。”小瓦的眼光依然躲着我的,接连把手里的一张表格来来回回卷成一个筒,卷起来,紧接着又展开。
我问:“去打工?”
小瓦说:“去买媳妇,大伯。”
我一惊,有些将信将疑。
“不会吧,小瓦?买媳妇去俄罗斯多好,俄罗斯的女人多漂亮?”我笑着说。
小瓦拿鞋尖儿反复搓着地上的大理石,不再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小瓦说:“越南的便宜,大伯。”
我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这个上午,小瓦以及他父亲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烦闷得不知道
做什么,心里涌动着巨大的愤怒,可又不明白为了什么而愤怒。
年12月15日于一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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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娘
作者:杨健棣
俺家房子里铺的地暖,俺娘岁数大了,怕冷,所以俺们家舍得烧煤,一冬下来少说也得用掉五、六吨从山西或者内蒙运过来的大砟。这样,俺家炉膛里的火自然养得就要比别人家的壮,它们像一群不惜力气的年轻小伙子,没日没夜抱紧了炉壁呼哧呼哧喘息着在那里亲吻,直把半间屋子舔得红通通、亮堂堂的。
受够了冷眼与嘲笑的人时不时就会在心里憋上一口气,也没什么明确的目标跟哪个人较劲儿,反倒更像是跟自己。俺年轻时因为被文学这个操蛋的玩意儿迷惑住了双眼,故意把头发留得老长,披散在肩上,整天神经兮兮、假模假式捧着本破书窝在三间土坯房里装作家,一来二去,家里穷得叮当响,最后连媳妇都给弄丢了。俺们村里人就在背地里骂俺“二流子”,有时村街上照个面,俺大叔、大爹,婶子、大娘叫着主动跟人打招呼,人家轻慢地应上一声算好的,俺最怕的是人家半眯起眼睛来上下打量着俺,阴阴地笑个没完。那轻蔑的笑会让俺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脊梁沟子一阵阵发紧,仿佛俺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被人当面挑明了一样,浑身的不自在。后来日子好过些了,俺就张罗着翻盖那几间眼瞅着就要倒塌了的土坯房。垫地基时,夜里从小白河边儿上拉土,十几辆翻斗车的轰鸣声肯定吵了俺们村里不少乡亲的好梦,俺一个人圪蹴在黑暗的角落里吸烟。后半夜,开翻斗车的人里面有个上岁数的找到俺,差不多了吧?再往上垫,你这地基也忒高了吧?他一幅很为俺焦虑的样子。俺把抽剩的半截烟头儿狠狠啐到地上,立起身,凑近了他,然后轻轻摸了一把他的肩膀,就像俺无数次在深夜里睡不着觉跑去俺们村西大洼里抚摸那棵老槐树一样,俺只吐了一个字:垫!……
俺家房子盖起来,进到正房里来要登七级高高的台阶,俺挺得意,却万万没想到这苦了俺娘。俺娘每次从院子深处爬上来,都会气喘吁吁。
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躺在正房的沙发上看书,那时,俺娘会安静地坐在俺的脚根儿处默默吸烟。箭簇一样直直射进来的阳光里飞舞着的细小的尘埃,扑散到俺们娘俩儿的脸上、身上,那个时候,俺总是想如果有什么方法能够将这样的时光拉长些,再拉长些,俺一定会倾尽全力。
不光艳阳高照的日子娘会过来,即使天儿不怎么好,只要俺在家,娘也会艰难地爬了那虚荣的台阶来到俺的身边,比如今天这个天将欲雪的冬日上午。今天的娘有些特别,今天的娘一反往常没了平日里小心的安静。她摸索了半天把房门打开之后,看了俺一眼张口就说,儿呀,我有点儿事得告诉你。俺一看俺娘一脸严肃,口气又是如此郑重,就慌慌丢了手里的书,趿上拖鞋跑过去搀扶她。嘴里一迭连声,娘,你说、你说。俺娘在沙发上坐稳之后,拉起俺的手说,十年前,俺在县城老十字街路口的一个银行存了点儿钱,那都是俺做老虎头的小鞋赶集攒下来的。昨晚俺心口窝儿堵得出不来气儿,俺怕哪天俺一觉睡过去,你找不到那钱了。
俺使劲儿摇着俺娘枯柴一样的手,差点儿没把俺眼窝儿里的眼泪也摇下来。
俺娘又说,儿啊,娘是快活了九十岁的人了,今儿告诉你句话,你记好了。钱这东西可是会说话呀!用好了,它说人话。用不好,它就会说鬼话。
俺看着俺娘,俺娘也看着俺,俺感觉俺娘扁瘪、皱巴的嘴巴有些抖。
你爹死那年,为了发送他,俺瞒着你借了人家别人一千五百块钱,咱们刚埋完人,人家就追上门来逼着俺还帐。这是钱在说话呀,说的啥?还不是人家在说看你不正干,怕你还不起嘛!
俺怔在那里,脸上阵阵发烧。
俺娘接着说:后来,俺种了四亩地的棒子,秋上还人家时,俺多给了人家二百,俺告诉他这是俺们用你钱的利息。高利息!钱不会说话吗?这时候钱说的是硬气话,别瞅不起俺们!……
娘还在说,俺松开她老人家的手,立到窗前,凝望着窗外,看天空飘坠下来细密的雪粒子,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不久外面花园中的玉兰树、海棠树、紫藤架、葡萄架都将被一场大雪所淹没,一道淹没的还有人生的喜悦、悲伤,更有仇恨。最终这世界只剩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白。
年12月14日于一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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